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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宇

  班主任刘老师把高中毕业联欢会放在高考之后,的确是个好主意。他说,今天的联欢会可以唱歌,可以跳舞,也可以讲故事。
  我从稀稀拉拉的掌声中站起来,双手使劲攥着皱巴巴的半袖下摆,还是止不住浑身发抖。我啥都不会。我抬起头看刘老师,刘老师也看着我。他的眼睛,就像我家门前的那口老井,不枯不溢,我来来回回挑了十年水,都不知道井水有多深。
  我抬起头,环视教室,全班同学的脸,像刻在岩洞里的壁画,僵硬单调又不失丰富多彩。他们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在我身上,这让我很感动。之前,我是讲台上的常客,除了做检讨还是做检讨。同学们习以为常,在各自的座位上忙着完成作业,并不抬头看我,想必也不会听我说什么。
  我没有参加中考,是直接保送上高中的。高一期末测试后,我盯着成绩单,刘老师盯着我。刘老师说,这不应该是保送生的成绩。我歪着脖子说,是老师把成绩弄错了。刘老师说,那就让下一次测试来验证。结果下一次比上一次更糟糕。我把满心的牢骚与愤懑,传导给静静躺在校园里的一枚石子。我用右手一抛,石子起飞,呼啸声中,砸在树下晨读同学的耳朵上。当时,我看见同学的脸颊上满是血。我溜了。校园里那么多人,谁知道石子是从哪儿飞来的。事实证明,我低估了科技的力量。保安调取监控视频,反复比对,锁定的目标当然是我。第一次站在讲台上,我抬头看教室里的电风扇在疯狂旋转,马上进入状态,做检讨竟然口若悬河。
  学校揪出我,就等于揪出了我父亲。当父亲从建筑工地赶来,把大小不等的钞票整齐叠放在刘老师办公桌上时,父亲说,这是医药费,我给那个受伤的孩子道歉,给您道歉,儿子不乖,给您添麻烦了。说着,父亲伸出黝黑的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紧紧握住刘老师的手。站在一旁的我,仍就歪着脖子。多大点事儿,至于吗。末了,父亲在校门口用长满老茧的手摸了摸我的脑袋,什么也没说,走了。我看见父亲的背影,看着那缀满水泥渣的工服,心里挺不是滋味。
  从那以后,在同学们的心目中,我成了一个另类,做人不诚实,没担当,逃避责任。偌大的校园空荡荡的。刘老师几次有意靠近我,深邃的眼睛里含着鼓励,但我的自信像飘在校园上空的浮云。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迷上了网络世界。我能躲避校园所有监控探头的追踪,翻过围墙,走出学校,在网吧里叱咤风云。
  教室里安静极了,同学们期待着我的节目。我再次抬起头,心中涌出最想说的话来。那是高一的第二个学期,临近暑假,天热得厉害。晚餐后,父亲突然来学校找我。父亲带来两罐豆瓣酱,是母亲做的,我最爱吃。我看见父亲的手黝黑黝黑,长满老茧,深深的裂痕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水泥渣。父亲说,好好吃饭,别饿着。太阳隐去,校园里的灯光把父亲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送走父亲,我的心里很茫然。
  装模作样地上完晚自习,我顿时兴奋起来。轻车熟路地跃上墙头,再踮着脚尖滑向外面的墙根儿,感觉脚下软绵绵的。我闪身一跳,落在路边。墙根儿下坐着一个人,刚才我踩在他的身上了。我想那人肯定是城市里的流浪汉。走了几步感觉不对劲,流浪汉怎么会穿着缀满水泥渣的工服。我猫着腰,凑上去看。父亲披着编织袋,打着呼噜,靠在墙上睡得正香。
  我的心,瞬间崩溃了。
  同桌打断了我的故事,站起来,用手指着我说,怪不得从那天晚上开始,你小子像打了鸡血似的啃书本,成绩一个劲儿地往上蹿。
  刘老师如老井般的眼睛泛着光亮。他说,此处应该有掌声。
  沸腾的教室还没有平静下来,教务主任拿着高考成绩单走进我们教室,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撑得眼镜翘上了眉头。他不失幽默地对我说,依你的成绩,可以坐着火箭离开这个巴掌大的小城市了。
  我盯着成绩单,刘老师盯着我,默默无语。我趴在刘老师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泪眼婆娑中,我又一次看见父亲的那双黝黑黝黑长满老茧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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