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得花香
我的老家溆浦,自古重茶酒二事。乡间的堂屋,不叫客厅或起居室,喊作茶堂屋。吃饭、待客、小憩,冬天烤火、熏腊肉,都在茶堂屋。坐在这间屋子里,自然是要喝茶的。有客登门,一面喊坐,一面倒茶。人随贫富,或由丰俭,有茶无茶并不要紧,新鲜井水也要舀来献上。
倘若说茶是居家日常,酒则是关乎大事的。任何宴事,都说是做酒。生日做酒,结婚做酒;红事做酒,白事也做酒。人问:“你明年大寿,做酒吗?”答曰:“做酒做酒,请您吃酒啊!”哪怕乡下打赌,也常会说:“我要是输了,请你吃酒!”
溆浦善饮者多,或许同出产有关。那方山水盛产水稻,亦出红薯、苞谷、高粱、荞麦等五谷杂粮,还产甘蔗,山里更生长各色杂果,都是可以拿来酿酒的。乡间多有能人,善酿各种各样的酒。自小记得有种“阿板籽酒”,很受男子汉们喜爱。一种荆藤,开大朵大朵白花,叫作打烂碗花。说的是人若摘了这种花,吃饭易打烂饭碗。小孩子不信,偏要去摘这种花。碗未见得打烂,倒是先把手刺伤了。碰巧那天吃饭就打烂碗了,娘便用筷子敲孩子的脑袋说:“又到山上疯去了!”孩子惊疑娘的神算,心想:“娘哪里就知道我摘了打烂碗花呢?”这种荆藤结的果子叫“阿板籽”,就是书上说的金樱子。“阿板籽酒”醇香,且有回甘,男人劳作一天,喝上几杯很松筋骨。不过,“阿板籽酒”是很珍贵的,节俭而又重礼的人家,定要藏着招待客人。
男人们平日常喝的是甘蔗酒。溆水两岸开阔的沙地,从夏到冬都长满了甘蔗。小孩子都喜欢在甘蔗地里玩,想象那里是烽烟四起的青纱帐,还可以躲在里面偷甘蔗吃。初冬开始,甘蔗地每隔三五里,便有一处糖坊。十几根杉木搭起三角尖顶的架子,盖上稻草便是糖坊了。甘蔗糖熬完就拆掉糖坊,来年再去搭建。我们队上的糖坊却是瓦屋,很是让人羡慕。那糖坊只有冬天派上用场,平时都是闲着的。男孩子打仗,女孩子踢房子,都喜欢去糖坊。扯猪草的孩子,背篓往糖坊一放,就只顾着玩去了。眼看着时候晏了,才匆匆忙忙钻进棉花地或柑橘园去扯猪草。遍地都是可作猪草的野菜野草,可小孩子们总是很难扯满一背篓的猪草。回去时越到家门口,背篓里的猪草就显得越少。小孩子们总是在进屋前放下背篓,将只有大半背篓的猪草扒得松松地垒起来。娘接过背篓,忍不住笑骂:“你这猪草是弹匠师傅弹过的啊!”那时候,乡间常可看见弹棉花的弹匠师傅,肩上扛着长长的弓。
熬糖的季节,小男孩儿放了学就往糖坊跑。拿一节甘蔗藏在衣袖里,趁熬糖师傅背过身去,飞快地把甘蔗往糖锅里一伸。听得师傅一声大吼,偷糖的男孩儿已跑出三丈远。男孩儿举着甘蔗在寒风里飞奔,糖汁很快就结成脆脆的壳。这是甘蔗糖的一种浪漫吃法,叫吃糖竿杵。
甘蔗渣堆得高高的,男孩儿们在上面玩打仗。我那会儿最爱学《英雄儿女》里的王成,蹲在用甘蔗渣垒成的战壕里高喊:“长江长江,我是黄河!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最后,拿起一根长长的甘蔗当爆破筒,做一个慷慨赴死的王成造型,从一丈多高甘蔗渣堆上往下跳。每次跳下去,都感觉自己跟敌人同归于尽了。
甘蔗糖还没熬完,就开始蒸甘蔗酒。堆放些时日的甘蔗渣开始发酵,成了蒸酒的材料。高大的木蒸桶日夜冒着白汽,酒香和糖香飘去好远,村里的人都闻得见。这时候,学校放了寒假,男孩子们天天守在糖坊。热气腾腾的糖坊比家里暖和。小男孩儿们时刻都像偷儿,想着偷糖吃,偷甘蔗吃,偷甘蔗酒喝。蒸酒的师傅看出我们的心思,用酒提子舀出酒来,笑道:“来啊,醉得你摸门不着!”小孩子们一哄而散,就像晒谷坪边被赶飞的小鸡,想再回去偷谷子吃,又害怕主人手里的竹竿。过一会儿,孩子们又围到蒸酒师傅跟前去了。
蒸完最后一锅甘蔗酒,雪就下来了,过年也近了。酒是队上的,谁家想要就打几斤。甘蔗酒不贵,家家都吃得起。过年有几斤甘蔗酒,年夜饭就更显热闹团圆。男人们的甘蔗酒喝得脸红了,来年的好日子就全拥到眼前来了。“明年要新添两封屋!明年儿子要把媳妇收了!”平日男人喝了酒吹牛,婆娘会讲他喝了马尿话就大了,吃年饭时婆娘会笑眯眯地任他讲去,还会陪说许多吉祥的话。
正月里,亲戚间要相互请吃酒。我家的规矩,除了请亲戚,父母还请他们的朋友。晚上坐在茶堂屋烤火,娘会说明天请哪几位客人来屋里坐坐。亲戚是不用说的,说到每一位朋友,爹或娘便会说,这人如何好,又是在哪桩事上如何的仗义。第二天,我和姐姐、弟弟,都被打发出去请客人。“叔啊,我爹喊你坐一下。”我说。“我不去,我不去。”叔或许正在忙着,或许坐在茶堂屋烤火。我就开始拉人,先拉叔的手,大人的手小孩儿是捉不住的,又开始拉叔的衣角。叔忙捉住我的手,笑了起来,讲:“好了好了,莫拉了莫拉了,衣要扯破了。等我换换衣服。”叔进里屋去,很快又出来了,边走边低头拍衣襟、拍衣袖。衣服并没有换过,只是做做样子。讲究的叔叔或姑姑,一路上不停地拍衣襟、拍衣袖。进我家门前,一边讲“莫客气啊”,一边还在拍着衣襟衣袖。妈妈早迎了出来,也拍着衣襟袖子,笑道:“哪里客气!又没有什么好菜,只请你来坐坐。”
有一年正月请吃酒,爹拿出两瓶竹叶青。乡下人没有喝瓶子酒的,从队上打的甘蔗酒喝完了,就去大队代销点打别的散酒。竹叶青是外地酒,客人们看得极稀罕。隔壁屋的礼叔讲:“哦!这么好的酒!哥你本来就不是喝散酒的命!你要是不背时,天天喝瓶子酒!”
爹原本是个读书人,后来回乡当了农民。礼叔这话爹是不能接腔的,只是笑道:“这两瓶酒我藏了好几年了,喝吧,喝吧。”
“哦,药酒,药酒,肯定很补!”
“这么好的酒,舍不得大口大口喝!”
客人讲酒好,娘自是欢喜,不停地往火塘里加青炭,茶堂屋热烘烘的。
礼叔问:“竹叶青是哪里的酒?”
爹说:“山西杏花村出的,上千年的老牌子。那时我还在工作上,去山西看过杏花村。那是个大酒厂,老远就闻得酒香。”
“山西好远啊!我们王家都是从山西三槐堂出来的。”礼叔也读过几句书,他是看过家谱的。
爹喝酒话多,见礼叔也爱听,就又讲竹叶青:“刚清朝的时候,山西有个读书人不肯在清朝做官,也不愿意织辫子。他就当了道士,又学了郎中。这个读书人把竹叶青古方重新调过,又好喝又养生。这个人叫傅山。我在杏花村见过他为酒厂写的四个字。”爹说着,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造得花香。
礼叔歪着脑袋看了半天,问:“怎么解?”
爹说:“竹叶青造得像花一样香嘛!”
大半夜,客人们走了,茶堂屋冷清下来。爹酡红着脸,望着两个空酒瓶,跟娘说:“竹叶青,你也该喝一杯的。”
娘没喝酒,脸也是红扑扑的,笑眯眯地说:“我喝一杯,客人就少一杯了。”
作者简介
王跃文,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出版《国画》《苍黄》《大清相国》等几十部作品。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曾获鲁迅文学奖、湖南省文化创新奖、湖南省文学艺术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