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有很多树。少时望二中神圣，梦想取个二中学籍而不得，每自听乡党自豪曰二中毕业，心生气馁。二中离我老家两三里地，我视我是二中人，那时二中周末常放电影，对乡亲开放，我常去后面那个大操场赶电影大餐；师范毕业，曾在与二中一田之隔的三溪学校吃过多年粉笔灰，也是望二中而不得，常常逡巡二中门口，时不时过其门而入，但见石阶上，左右各有一尊狮子，一雄一雌，庄严而立。这对狮子很古了，明年恰是300年，风雨无阻，冬夏不移，保卫与呵护着莘莘学子。
　　石阶左侧，有块小坪，小坪之上，树木葱茏，夏日阳光暴烈，如火倾泻，而树叶如筛，绿叶如水，挡风遮雨，阳光因此温煦而柔丽，雨露因此温婉而软和。背靠大树，吟哦课本，是二中学子的美好晨课吧。我要说的那棵树是核桃树，其居小坪另侧，一树独立，精神独立。核桃树三人抱，未必手指能相接，而其生也，非直立，先是横生过去，平展过来，再是枝上生枝，树上生树，疏影横斜处，枝头直生，刺破苍天，或又横生，覆盖大地。开枝散叶，阴翳着二中三分地，张臂伸膀，翼护着二中数万生。
　　这棵核桃树已是古树，古树多古，没问。跟二中是一样古不？2022年壬寅虎年，二中恰是一百二十年了。乡贤周叔川，辛亥革命元老，曾被孙中山任命为长江上游招讨使，毕生献身革命。“清季失网维，外患侵吾圉；国土日崩溃，志士悲禾黍；醒狮蹶然起，一吼动寰宇。”这是我乡先辈、《大公报》湖南总编辑李抱一在二中（其时叫大同学校）三十年校庆所作之排律，歌颂学校创始人周公爱国胸襟，救国精神。先贤志向高远，怀抱阔大，远非碌碌我辈可拟。
　　周公感念家乡地处偏远，僻居山村，民智未开，思谋教育兴国，周公变卖家产，创办大同高小，为湖南最早的新式学校之一，这是新邵二中前身。斯校创立，屹立不倒，人文了我老家这块地，化育了我老家一方人。老家确乎遐迩闻了些名，人称是文化之乡，教育之乡。二中一直盛，比树更茂盛，最盛时候，是上世纪80年代，有年高考一举考中120多人，创造了一个奇迹。我老家，人口占敝县十分之一，很多年高考录取人数却居全县三分之一。高比例何来？来自这所百年老校。
　　也来自这棵百年老核桃树吧。这树是周公手植？我爱人说，可能是天植，这地儿，原是一个高坎，也许是某只鸟，衔来种子，落在这里，核桃树兀自生长，长得参天大树，特来佑护读书人。爱人跟我一样，没在二中读过书，却在二中长大的，岳父在二中教过很多年书，先是俄语，后是英语。爱人说，暮色飞归鸟，傍晚时候，总有无数鸟儿，将苍翠的核桃树当家，在此安居。鸟儿晚归、早起，晨曦微露，便叽叽喳喳，弹起鸟乐。鸟儿起，学生更起，诗书趁年华，男生女生，或站或坐，围在核桃树下，嘤嘤其鸣，所鸣者，书也。
　　二中所居偏远，前面却有一条小河，名三溪河，河水清且澈，四周还是山林，山水养树，养了这棵核桃树；核桃树吐露芳华，与书一同入了学子之腹。读书是要清风的，清风何来？来自树木与阳光共同酿制。居家需树木，读书更需树木。恰如喝酒，需有花生伴嘴；读书，需要清风佐腹。树与书暗通款曲，明媒正娶，在根与枝叶间构成隐秘而明白、奥秘而显豁的联系：书构成树的文化主题，树构成书的生态命题。树木酿造佐书之清风，树木酿制伴读之气华，萦绕这棵树下。清风与气华，文字与书味，入口入腹，入心入肝，各以养分，渗透酿造，养文化养读书人。不只晨起，一位老兄跟我说，二中核桃树上，曾经挂过灯笼，晚自习过后，教室关灯了，他到核桃树下，就着从树叶间漏下来的星光、月光与灯光，斑斑驳驳照耀课本，他孜孜矻矻汲取文化。
　　如此清晨，如是夜晚，会有核桃掉下来砸中脑壳的吧？一个苹果砸下来，砸中牛顿，砸出了一个物理学家；一个核桃砸下来，砸中多少人才？我所知道的，毛泽东的老师张干，曾就读该校；中国第一个女兵作家谢冰莹，曾就读二中；还有“难酬蹈海亦英雄”的陈天华，也曾与二中结缘。一百二十年，二中出过的作家、专家、将军与学者，难以统计，更多造就了有文化的劳动者，给老家这块土地上，注入书本气息，注入文化底蕴。
　　核桃树老了，这个春天，我去看望这棵核桃树，树干有点苍白，鳞皮剥剥落落，树叶稀稀疏疏。它貌似承受不起岁月沧桑，枝头似倾未倾，欲倒未倒。师生怜悯老树，在其枝干下，竖立水泥圆筒，把树干顶起来。二中位居农村，与城远隔，乡村学校如今举步维艰。我心有戚戚焉：这棵核桃树在老家土地还能屹立多久？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木与树人，天然能两相对出，两相对举，核桃树已百年树木，这一方水土将是千年树人；核桃树千年树木，则这块土地当千百万树人，树千百千年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