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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瓜日月
□杜 渡
  苦瓜是生活里的一道硬菜。
  居家过日子,厨房里不能没有它,饭桌上不能没有它,生活里、生命里也不能少了它。
  苦瓜很丑,丑得掉渣丑得腌心。
  它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它的真相:癞葡萄。不是那酸酸甜甜的葡萄,却和葡萄一样特挂在藤蔓上,可惜却与癞、粗糙、丑陋等词语拥抱在一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光滑的。
  天可怜见。上天有好生之德。有人又给它馈赠了一个地域性的名字,锦荔枝。锦绣的锦,一种带有色泽、丝绸般的成分,这是在安慰它的容貌?抚慰那颗漂洋过海受伤的心?明朝那只返航的游船里,一个与郑和同行的、叫费信的人在《星槎胜览》中记录:“苏门答剌国一等瓜,皮若荔枝,未剖时甚臭如烂蒜,剖开如囊,味如酥,香甜可口。”
  后来它拥有了第二名字,苦瓜,很土也很朴素的名字。苦是它的滋味,是它在世上行走的名号。世间诸味以苦味最不讨喜。
  苦瓜也曾做自我救赎过。即使人们把“苦味之冠”戴在头上,可是它也曾在暗中,在苦尽甘来的路的尽头表白过。苦瓜也有不苦之道。表皮的鳞目越大越饱满,则瓜肉越嫩越厚,苦感稍小。苦瓜果实中含有苦瓜甙,就是瓤与肉之间的那道白膜,去掉则苦味大减。苦瓜曾从美食角度叙述,将它切成片、用盐腌制,挤掉被盐逼出的苦汁水;或用盐水焯一下,那种难以下咽的苦味也就消失了。
  “吃苦若吃补。”这一点睛的、神来的民谚,一下子把苦瓜人世间的所有不幸翻了过来。
  苦瓜的知音之一,叫石涛,也是个和尚,世人又叫他苦瓜和尚。因为石涛每天都要吃苦瓜,甚而将苦瓜备奉案头,画作《苦瓜图》自题:“这个苦瓜老涛就吃了一生,风雨十日,香焚苦茗。内府纸计四片,自市不易得也,且看何人消受。”不曾想到的是,吃了大半生苦瓜的石涛,一幅《苦瓜图》,却甜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
  跟石涛无关,也许又有关。总之,苦瓜它再次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半生瓜。对此,清代一个叫汪森的人编有一首《食苦瓜》的诗句作答:“凉颊顿回炎海梦,却怜迁客久忘甜。”
  出走半生才懂苦瓜。至此,我们如醍醐灌顶。君不见黄发垂髫之子,在童年的回忆里对它嗤之以鼻,深恶痛绝,控诉之词罄竹难书;一个苦字,贯穿整个童年的味道、岁月的味道、生活的味道。然后当年的孩童们,一路抵达中年的时间驿站后,再在菜场、饭店或自家餐桌上邂逅苦瓜,吊诡的是,再也没有听谁喊过一声苦。
  苦瓜是长在中年的园地里。咱家日常的餐桌上,总要端上来一碟苦瓜菜肴,或凉拌、炒、蒸煮、焯水等等。童年的时光,陡然间沿着一根碧绿的瓜藤一下子鲜活过来,浓浓的苦味漫漶过来。回忆塞满我的大脑。
  读明《群芳谱》,写宋仁宗时期大臣陈尧佐的老母亲奉旨入宫,太后赐以时鲜水果“锦荔枝”。陈母竟然没有食那鲜艳的甜,而是连皮食之,惹来后宫主子奴才们的讥笑。读到此处,我不明就里,只觉得有泪珠涌出。
  皱纹满脸、饱经风霜的母亲,不正是岁月瓜蔓上那根癞葡萄?小时候我也怕吃苦瓜,不只是苦瓜的苦,还有生活的涩。过去粮食常年短缺,菜也是上顿不接下顿不够吃,母亲就在边角地上种了几棵苦瓜,枝繁叶茂,结果也很多。
  有人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颜回,像一根苦瓜,“曳尾于涂中”的庄子也是,“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的陶渊明也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范仲淹也是,还有“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苏轼……
  各种各样的苦瓜,各种各样的苦。
  诗人余光中对苦瓜有高见。他曾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看到过一枚用白玉雕琢的苦瓜,完美、圆润、饱满;印象里苦瓜只有绿色的或成熟后黄色的,哪里有白玉苦瓜?中年之后再读他的诗歌《白玉苦瓜》,才顿悟,那一根钟爱祖国母亲的苦瓜,就是他内心魂牵梦绕的故乡模样。
  最了解苦瓜的,莫过于清代叫屈大均的人,他把苦瓜视为君子菜,“杂他物煮之,他物弗苦,自苦不以苦人,有君子之德焉;……其性属火,以寒为体,以热为用,其皮其籽皆益人,又有君子之功。”苦瓜是君子。观世间,苦瓜在,君子也仍在乎?
  半生已过,恍惚间我以为苦瓜又走回来,回到苦瓜的苦,比如可以清热、明目、养血、滋肝,可以美容、减肥……古人从苦瓜身上,爱到灵魂深处;今人从灵魂里,似乎又折回苦瓜肉身,有一些人从高科技、互联网以及人工智能的高楼上下来,开始重返菜蔬;是囿于现实奔波里的迷途知返,还是贴近大地的返璞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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