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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与莼菜
□胡竹峰
  傍晚时分,太阳斜挂在西边圆顶建筑上,余晖未尽,灿烂夺目,像一块金饼插入土中。一边切藕,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看着窗外的树。那是一棵槐树,前年秋天被火烧了一次,以为过不了冬,岂料还是活了下来,而且长势更好。枝杈活脱脱像一对梅花鹿的角,短短的叶芽是鹿茸。几次忍不住想爬上枝头挥鞭而去,直至藕花深处……
  喜欢藕,喜欢它外形的清新,更喜欢藕断丝连之美。
  砧板上的藕切成一圈又一圈,像拆迁老屋时散落在地的漏窗。
  某年,在豫东吃饭,一盘凉拌藕如鸢飞鱼跃。藕切薄片,入锅汆过,白醋、糖、盐、生姜丝及麻油合拌,色莹白如玉,远望如新雪。入口酸甜咸互掺,脆嫩清香,让人难忘。我做凉拌藕,蘸糖之外,常常配上苦瓜,一苦一甜相互冲撞。糖藕的香甜衬着苦瓜的清苦,苦瓜的清苦陪着糖藕的香甜。甜得淋漓尽致,苦得大放光彩。苦中夹甜,甜中带苦,湿漉漉的地气恣意缥缈,生活的况味出来了。
  故乡人家做藕,多是切丝入沸油中爆炒。边炒边点水,藕丝颜色由洁白渐渐变得灰白,加入青椒丝或红椒丝,绿白相映或红白相映。这道菜以清淡醇厚为上,食之甘脆与粉甜流连舌尖。
  在皖南吃过极好的糯米藕。藕切成厚片,浇上桂花汁,斜歪在纯白的细瓷盘里。那藕片脆而甜,糯米软且香,吃在嘴里,一腔春色关不住,鸟语花香出唇来。有人往藕心里塞红豆,塞绿豆,塞肉末,塞香菇木耳,塞枣泥莲蓉,塞山珍海味,填鸭一般。
  近来对藕炖排骨大发幽情。取上好的肋骨剁成寸,藕切滚刀块。将排骨翻炒,加葱花、姜片、红枣,装入砂锅内,加满水,大火烧开,再用小火炖至十分熟,最后放入藕块焖熟即可。
  藕切丝切片清炒也可以,放一点肉末放一点青椒或红椒,脆甜清淡爽口,颜色是有意思的。倘或加醋炒之,清脆之外有酸香,则是另一种风味。
  藕切片夹肉裹面粉糊或团粉糊油炸,是为藕盒。我做过几次,殊无风味。盖因厨艺不精之故。
  藕里有乡情。一九二三年初秋时节,荷花早谢,绿叶微枯,正是鲜藕应市之际。时为商务印书馆编辑的叶圣陶先生同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忽然怀念起故乡来了。
  老家地头还有种野生的地藕,表皮光洁,无孔,个大体匀,质脆味香,可以佐肉红烧,或用辣椒爆炒,腌制亦可,口感脆生生的,有水瘦山寒之况味。美食是遁迹的白龙,不见地藕很多年了,其味遥不可寻,成为久远的往事,变成唇齿间的传说。
  刚上市的藕好看,清凌凌的洁白晶莹,吹弹可破状,望之似能减暑,食之则生幽凉。
  有的藕肥硕,胖藕肉多,入馔。有的藕清瘦,瘦藕骨骼清奇,入馔入画。马瘦毛长,藕瘦节高,一节一节在宣纸上,与池中藕风味不同。存有几幅友人的水墨小品,淡墨绘制几节莲藕,白嫩如腕,秋冬时节看来,也隐隐浮现出鲜活的灵气。
  藕处泥中,生发为荷,继而有花,一池皆香矣。
  藕放久了,颜色由象牙白转为黄褐,况味如秋。
  秋季好食藕。
  秋深了,白白的碟子里散装两节藕片,夏天没有走远。
  藕是秋露,莼菜近似春雨。白玉的藕片,翡翠的莼菜,一个干净的世界。莼菜得享盛名因为张翰,晋室大乱,他借口秋风起,思念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辞官回吴淞江畔,营别业于枫里桥。莼菜之雅意自此风起,吹向唐宋明清,一脉不绝。人生贵在适意,不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莼鲈之思果然又超脱又恬淡。
  吃过几次鲈鱼,未觉鲜美。河豚的味道倒是袭人,一次要两条,风味如冰雪文章,不可言妙。忘了谁说的,将生鲈鱼去骨切小块,加酱油与新粳米炊熟,谓之鲈鱼饭。味甚鲜美,名亦雅饬,可入林洪《山家清供》。
  我老家不产莼菜。莼菜清淡若无味,耐人寻味处恰恰无味,无味之味玄之又玄,嫩绿的颜色让人舌尖一软继而心头一软,萦回出一片清风明月。
  近年春日常去苏杭一带,饭桌上偶遇莼羹,一口吃出苏绣、碧螺春和小桥流水般的风雅。春雨敲窗,檐下雨丝成线,在江南的夜色中饮之食之。莼菜若有若无的清香沁人心脾,仿佛在月色清澈的松林漫步。月色清凉,莼菜也清凉。月色如雾,莼菜也有迷蒙的诗意,淡泊的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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