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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在风里摇荡
□许冬林
  水边的芦苇高过人头,端午就近了。上学放学,路过那幽深的绿岛,簌簌的叶声听起来也香甜。我们江边人家,包粽子都用芦苇叶。端午临近,家家打粽叶,煮粽叶。叶子煮过,过水清洗,才可以包粽子。一条临水的村子,家家屋顶上斜斜升着炊烟,家家煮粽叶。村庄包在粽叶的清香里,风一吹,村庄仿佛在河水与粽叶香里颤颤浮荡——粽叶长长,临水的村子长长。
  吃粽子时,父亲说是纪念屈原。我不知屈原是谁,猜想是个胡子拉碴的老伯,听说屈原日子过得不如意,心里莫名有了隐约的惦记。
  门后有河,清光照耀两岸,我坐在门后的青石板上,坐在水光与树影里吃粽子。我一手握着筷子,筷子一端戳举着一只剥得光溜溜的白米粽,一手握着一只热热的咸鸭蛋在肚皮上滚,母亲说端午用咸鸭蛋焐肚子,以后肚子不疼——那时的乡下小孩,理直气壮地认为,过端午,糯米粽、咸鸭蛋的意义远远大过屈原。人生这本大书,刚刚才翻,哪里知道追求精神天地的开阔光明,有时会超过追求衣食安稳。
  那年夏天,梅雨季一过,我们家开始起新居。新居落成后,母亲郑重地把我当成了女孩子,我有了自己的闺房,不用再带个附属国似的弟弟睡觉。家里请人新打的高低床,也给我用。我最喜欢的,却是新置的那幅蓝窗帘。淡蓝色的确良材质的窗帘,上面有湖水、白云、亭台楼阁和竹树的图案。初夏的风从稻田之上吹拂,悠悠抵达我的窗口,蓝窗帘被风吹得飘起落下又飘起,一个云水渺渺间坐落仙山楼阁的仙境,在我的小闺房里飘扬——我离仙境如此之近,或我已在仙境。
  我喜欢风起的时光。风起时,乡村是摇漾如摇篮。
  暑假常去同桌琴家玩,她家紧贴江堤脚下,门前门后是好大的两片莲塘。风吹,翠盖翻卷,莲花莲叶的清香传得好远。常常是她划小船,我坐船尾,我们采莲花。琴姐妹五个,个个生得好看,亭亭的长条身材,大眼,白里透红的肌肤,看了令人羡令人妒。我常疑心她姐妹五个都是莲花投胎来的,就近从池塘进了她们家。
  琴到我家玩,我母亲喜欢琴,夸她好看,烧了一桌好菜来留她吃午饭。后来,我去琴家玩,她母亲待我也极热情客气。琴留我晚上在她家睡,我就留了,和她还有她妹妹三人同床。
  早晨醒来,白色的帐子像巨大的裙子被风吹摆着,我们在帐子里说着小女孩儿的悄悄话。清晨的空气,仿佛是浅绿色的,被屋前屋后的莲叶濡染过。邻床的帐子里,人影朦胧,那里有琴的几个姐姐。我第一回睡在这么多的女孩儿中间,觉得自己也要变成纯粹彻底的女孩儿——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是女孩儿。我大约是有些自卑的,为自己的长相。
  曾经许多回夏夜,我们在门前纳凉,我和弟弟睡在竹凉床上,母亲坐在我们头边摇着蒲扇。母亲说谜语给我们猜:“妈妈在上面油锅打蛋,爸爸在下面受苦受难,养个儿子饱鼻子饱眼,养个女儿真好看。”我们猜不出。母亲便一一解释:妈妈是莲叶,莲叶上水珠子滚动,可不像油锅打蛋吗;爸爸是莲藕,在水下淤泥里,可不是受苦受难吗;饱鼻子饱眼的是莲蓬;长得好看的女儿,当然是莲花。
  原来我们一家四口,就是一片莲塘。
  可是,我心里隐约感到惭愧,因为自觉不如莲花好看,母亲也甚少夸赞过我的容貌。外婆曾摸着我正在生长的大脚,啧啧惊讶,说大得像蒲扇——我羞赧不已,觉得自己连女孩儿都算不上了。
  我躺在琴家的帐子里,躺在一屋的女孩儿之间。晓风带着晨光和莲香,轻轻吹拂白色帐纱,帐纱飘摆起落,仿佛一朵巨大的白莲,开在这半明半晦的屋子里。想着南窗北窗外的莲花莲叶将屋子包围,便恍惚以为自己睡在水上,睡在莲叶上,睡在花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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