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头
严格意义上说，他不算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头。用我小时候犯错被他揍之后咬牙切齿说过的话来说就是：尖尖的脸上挂着眯眯的倒三角眼，一看就凶得很！不知道老头知道我这样描述他会不会很不高兴，虽然事实上他确实很凶。
襁褓时期的我是个猴屁股半分挨不得床，只要放床上就会哭得震天响，老头抱着我从村子的东头游到西头；我长大一点儿了，他就坐在老式的躺椅上，听我在院子的香椿树下咿咿呀呀，看我在槐花树下蹒跚学步；后来，他牵着我的手在村里四处溜达，还会给我摘邻居院子里伸出来的无花果尝。因为爸妈做生意很忙，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塞到了老头的被窝里，时至今日都能清晰记得我在一个黑黑的小屋子里哭得歇斯底里，要爸爸要妈妈，然后抽抽噎噎地睡过去，从此便开始了和老头相依为命。
我打小身子弱，一块钱一根的脆皮冰棍，老头一个礼拜只允许我吃一根，却给路边卖豆沙饼的大妈一次付5块钱，饿了就让我自己去拿着吃。因为不会扎小辫，他给我剪丑到爆炸的蘑菇头。逼着我背了一首又一首唐诗，写在门道墙上的加减乘除表要天天念给他听直到背过，会给我出英语培训班的费用让我好好学英语，会告诉我好好读书才能有出息，我却因为贪玩和懒怠没少挨打。
老头很自律。常年坚持锻炼身体，还要带着我一起，踢腿抡棍，一把年纪了一次十个引体向上都没问题，身体好到没见他生过病。
老头很长情。奶奶身体一直不太好，糖尿病高血压，还因为脑梗进过医院。为此，他便日日拉着奶奶坐公交车往环城公园去，牵着手、散着步，还让奶奶跟他一起挂在单杠上。严格控制奶奶的饮食，常凶巴巴地冲奶奶吼吼，但奶奶“掌柜的”这一头衔却牢牢戴在头上，一戴就是一辈子。
老头很能干。他是一名退伍军人，还是个手艺人。算上我，他共带了四个孙子——我和三个弟弟。闷热的夏天午后，家中的大院子便是我们的自留地。他给我们做了小木凳开火车，架了秋千，修了小水池打水仗，还买了时髦的录音机，听着林俊杰，我们玩得不亦乐乎，夏天就那么一晃眼过去了。那年头的村子是不供暖的，老头自己给前后两栋楼架管道，砌锅炉。一到冬天，屋子里就烧得暖洋洋的，锅炉灶上炖着一大锅羊肉汤，水盆、泡馍一下肚，寒气就去了一大半；灶里还卧着圆滚滚的红薯，满院飘香。
好景不长，进入青春期后，因为太叛逆，我和老头顶过几次嘴，老头气大了，就把爸妈喊了回来，说没法管我了。那时我只觉得老头脾气太大，管得忒严，凶起来大耳巴子打在脸上太疼，逐渐和老头疏远了。
后来，我上了离家远的高中，一星期回去一次；又考上了外地的大学，一学期才回去一次；再后来，大学毕业、谈恋爱、找工作、结婚生子……因为拆迁不住在一个院子小区，一年都见不了几面，且每一次见面都是匆匆忙忙的。
十几年过去了。没有了村子，没有了院子，没有了槐花，而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每一次带早早来看他，老头都会示意奶奶给早早的枕头边上放100块钱，两位老人早已没有了工作，我推辞数次均无果。头发早已斑白的老头用握筷子都会颤抖的手，抱早早一抱就是许久，眼里有掩饰不住的疼爱。我问他累吗？不行换我来抱。他说不累。他还对早早说：“孙儿，以前太爷爷就是这么抱你妈妈的，你要快点长大，太爷爷以后还要牵着你的手在小区里溜达。”我拼了命地忍住不让自己流泪，以前那个精干矍铄的老头终究还是一天天衰老了。
一个周末，带着早早去看老头的时候，发现他半边脸都是青紫色的，问原因，只说是吃饭吃着吃着失去知觉从凳子上摔下来磕着了。我连说带劝让他赶紧去医院看看，倔强的老头说什么都不愿意去。之后便一次比一次严重，走着路摔倒了，在公交车上呕吐晕倒被送进急救室，心率低到40，医生建议住院治疗，老头依然觉得没事儿，自己精神得很，还能挂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呢，说什么都不愿意呆在医院，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全家人拗不过，只好让他连夜回了家……
一天早上七点多，妈妈打电话告诉我，老头去了，在睡梦中走得安详。
老头很倔强。吃的药副作用很大，影响食道，吃饭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忍着，每一天都逼着自己正常吃饭；影响心脏，整个胸腔疼，忍着，依旧每天牵着奶奶的手出去锻炼身体。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是感觉老头的精神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好了，带早早过去看他时，好几次他都是在卧室睡觉，我去了他才出来，但仍然像往常一样，逗早早玩，问问我的工作情况，聊聊家常，然后把我们送走。我以为，我真的以为他一切都还好。知道双十一给他和奶奶买的棉背心他可喜欢了，一直穿在身上，我甚至还盘算在年前再给老头买身秋衣秋裤，再买些他爱吃的青柚。
可是，他却穿着我买给他的棉背心，静静地躺在那，再也没有醒过来。即使盖着厚厚的被子，手也是冷的，怎么焐都焐不热。
挂了妈妈的电话，眼泪止不住往外流。老头说：“你的工作问题解决了，爷就放心了，当了老师要对学生负责。”他说：“小孟很好，要好好过日子。”他还说：“早早还小呢，别老凶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头不再凶巴巴而是变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懂得了老头的严厉和藏在严厉背后深沉的爱？
奶奶说，老头总掰着指头数，今天周四明天周五，周六婷婷就带着娃回来。而我却因为忙因为懒，并不是每周都去看他。你瞧，就是因为这个，老头生我的气了，他再也不愿意我去看他了。
想做太多，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是奶奶，安心去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掌柜的”。我也会好好养育早早，愿他能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襁褓时期的我是个猴屁股半分挨不得床，只要放床上就会哭得震天响，老头抱着我从村子的东头游到西头；我长大一点儿了，他就坐在老式的躺椅上，听我在院子的香椿树下咿咿呀呀，看我在槐花树下蹒跚学步；后来，他牵着我的手在村里四处溜达，还会给我摘邻居院子里伸出来的无花果尝。因为爸妈做生意很忙，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塞到了老头的被窝里，时至今日都能清晰记得我在一个黑黑的小屋子里哭得歇斯底里，要爸爸要妈妈，然后抽抽噎噎地睡过去，从此便开始了和老头相依为命。
我打小身子弱，一块钱一根的脆皮冰棍，老头一个礼拜只允许我吃一根，却给路边卖豆沙饼的大妈一次付5块钱，饿了就让我自己去拿着吃。因为不会扎小辫，他给我剪丑到爆炸的蘑菇头。逼着我背了一首又一首唐诗，写在门道墙上的加减乘除表要天天念给他听直到背过，会给我出英语培训班的费用让我好好学英语，会告诉我好好读书才能有出息，我却因为贪玩和懒怠没少挨打。
老头很自律。常年坚持锻炼身体，还要带着我一起，踢腿抡棍，一把年纪了一次十个引体向上都没问题，身体好到没见他生过病。
老头很长情。奶奶身体一直不太好，糖尿病高血压，还因为脑梗进过医院。为此，他便日日拉着奶奶坐公交车往环城公园去，牵着手、散着步，还让奶奶跟他一起挂在单杠上。严格控制奶奶的饮食，常凶巴巴地冲奶奶吼吼，但奶奶“掌柜的”这一头衔却牢牢戴在头上，一戴就是一辈子。
老头很能干。他是一名退伍军人，还是个手艺人。算上我，他共带了四个孙子——我和三个弟弟。闷热的夏天午后，家中的大院子便是我们的自留地。他给我们做了小木凳开火车，架了秋千，修了小水池打水仗，还买了时髦的录音机，听着林俊杰，我们玩得不亦乐乎，夏天就那么一晃眼过去了。那年头的村子是不供暖的，老头自己给前后两栋楼架管道，砌锅炉。一到冬天，屋子里就烧得暖洋洋的，锅炉灶上炖着一大锅羊肉汤，水盆、泡馍一下肚，寒气就去了一大半；灶里还卧着圆滚滚的红薯，满院飘香。
好景不长，进入青春期后，因为太叛逆，我和老头顶过几次嘴，老头气大了，就把爸妈喊了回来，说没法管我了。那时我只觉得老头脾气太大，管得忒严，凶起来大耳巴子打在脸上太疼，逐渐和老头疏远了。
后来，我上了离家远的高中，一星期回去一次；又考上了外地的大学，一学期才回去一次；再后来，大学毕业、谈恋爱、找工作、结婚生子……因为拆迁不住在一个院子小区，一年都见不了几面，且每一次见面都是匆匆忙忙的。
十几年过去了。没有了村子，没有了院子，没有了槐花，而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每一次带早早来看他，老头都会示意奶奶给早早的枕头边上放100块钱，两位老人早已没有了工作，我推辞数次均无果。头发早已斑白的老头用握筷子都会颤抖的手，抱早早一抱就是许久，眼里有掩饰不住的疼爱。我问他累吗？不行换我来抱。他说不累。他还对早早说：“孙儿，以前太爷爷就是这么抱你妈妈的，你要快点长大，太爷爷以后还要牵着你的手在小区里溜达。”我拼了命地忍住不让自己流泪，以前那个精干矍铄的老头终究还是一天天衰老了。
一个周末，带着早早去看老头的时候，发现他半边脸都是青紫色的，问原因，只说是吃饭吃着吃着失去知觉从凳子上摔下来磕着了。我连说带劝让他赶紧去医院看看，倔强的老头说什么都不愿意去。之后便一次比一次严重，走着路摔倒了，在公交车上呕吐晕倒被送进急救室，心率低到40，医生建议住院治疗，老头依然觉得没事儿，自己精神得很，还能挂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呢，说什么都不愿意呆在医院，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全家人拗不过，只好让他连夜回了家……
一天早上七点多，妈妈打电话告诉我，老头去了，在睡梦中走得安详。
老头很倔强。吃的药副作用很大，影响食道，吃饭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忍着，每一天都逼着自己正常吃饭；影响心脏，整个胸腔疼，忍着，依旧每天牵着奶奶的手出去锻炼身体。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是感觉老头的精神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好了，带早早过去看他时，好几次他都是在卧室睡觉，我去了他才出来，但仍然像往常一样，逗早早玩，问问我的工作情况，聊聊家常，然后把我们送走。我以为，我真的以为他一切都还好。知道双十一给他和奶奶买的棉背心他可喜欢了，一直穿在身上，我甚至还盘算在年前再给老头买身秋衣秋裤，再买些他爱吃的青柚。
可是，他却穿着我买给他的棉背心，静静地躺在那，再也没有醒过来。即使盖着厚厚的被子，手也是冷的，怎么焐都焐不热。
挂了妈妈的电话，眼泪止不住往外流。老头说：“你的工作问题解决了，爷就放心了，当了老师要对学生负责。”他说：“小孟很好，要好好过日子。”他还说：“早早还小呢，别老凶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头不再凶巴巴而是变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懂得了老头的严厉和藏在严厉背后深沉的爱？
奶奶说，老头总掰着指头数，今天周四明天周五，周六婷婷就带着娃回来。而我却因为忙因为懒，并不是每周都去看他。你瞧，就是因为这个，老头生我的气了，他再也不愿意我去看他了。
想做太多，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是奶奶，安心去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掌柜的”。我也会好好养育早早，愿他能成为和你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