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与他时着子红
春去夏来,老院里的樱桃树素颜换红妆,进入一年里最灿烂的时光。
它占据了两间屋的空间,葳蕤的枝叶,掩不住万绿丛中的珠光熠熠,一簇簇红樱桃自然下垂,像玛瑙,像宝石,像流苏,像浪花,流淌着生命无岸的风流。鸟儿们争先恐后地品尝着红樱桃,女儿们欢呼雀跃着,接着洁白的瓷盘,一边剪樱桃,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
老屋的东边原本有两棵大樱桃树,树干有碗口粗,每年都会花繁叶茂,红果满枝,顽皮的女儿们常常坐在树杈上摘樱桃吃。这是当初买下老房子的理由,也是我送给女儿童年的礼物。没想到好景不长,村里规划盖房子,一棵樱桃树顶着一树繁花被挖掘机连根铲起,女儿们心疼得直流泪。我以盖房的名义把地皮买下来,才从挖掘机无情的铁铲下暂时救下了另一棵樱桃树。买了地皮不盖房不行,盖房子它又碍事,我只好和读小学的女儿们给它搬家。当时已是夏天,我们刨了一个好大的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移出来。因为老屋院子里种满了菜,只好暂时将它栽到门口。因为地方太小,盛不下它硕大的树根,只得栽得浅一些,把它的根部培成了一座小山。它长出了碧绿的叶子,我以为它活了,便忙于生计无暇以顾。谁知那年夏天太旱,浇水没浇透,还是没能移活。女儿抚着树干伤心了好长时间,我也很自责和内疚……
新房子盖起来,我在老屋院子里又栽了四棵樱桃树。都说樱桃好吃树难栽,其实樱桃树很痴,只要移栽得法,很容易成活。它们就像要求不高的小女子一般乐天知命随遇而安。
当初高考落榜少小离家,去近千里之外的一家企业做宣传工作。我适应环境很快,工作得有声有色,获过好多奖励。可是世事难料流浅水深,由于种种原因,我还是没能转成正式职工。我就像一棵小小的樱桃树,在那片生长着采油树和芦苇的盐碱滩上跋涉,努力扎根发芽枝叶婆娑,也曾是一抹亮丽的风景。我青春激扬的文字,飞出我所打工的城市,屡屡登上省级国家级刊物;后来爱人病故,房子被抵债。厄运龙卷风一样袭来,将我放逐到一座举目无亲的海滨城市。卖电动车、养兔子、当保洁员……年幼的女儿们跟我一起,别无选择地接受着生活的贫瘠和动荡。我在租住的农舍院里栽了一棵樱桃树,每年春夏它都会给我和女儿们一份亮丽的心情。每到伤心绝望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把心放低,低到尘埃里去重新扎根,你只是一棵努力适应水土的樱桃树……
童话《一棵渴望飞翔的树》,曾经给我很深的感动。一棵树对天空的向往和人对诗与远方的憧憬,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我们都无法离开大地,也无法掌握命运的走向。樱桃树不知哪一天会被移栽,人也不知道理想和爱情哪一天会输给生活。一棵樱桃树能做到的是紧紧抓住泥土和春天,努力散枝长叶开花结果。我们必须抓住机遇,工作、相爱、生活,努力经营尘世的幸福。生活一次次地将我连根拔起,我却在流浪的途中学会了落地生根。
人到中年,我在故乡重建家园,也给了樱桃树们一个安身的小院,生活相对安定下来。有一次我问女儿:怪不怪妈妈的翅膀太单薄,让你们淋了太多风雨?女儿调皮一笑:不,感谢风雨让我们茁壮成长!我欣慰地笑了——上帝把门关上,又把窗户打开。我喜欢栉风沐雨自然成熟的红樱桃,它有爱情的色彩阳光的味道;我热爱山重水复峰回路转的生活,饱含爱恨离别荡气回肠的滋味。太一帆风顺的人生,和暖房里长出的樱桃一样,滋味是寡淡的。
高考成绩下来,女儿们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倾向去就近的青岛海洋大学,她们却执意选择遥远的苏大,还拿出方回的诗《樱桃花》来自喻,我只好放手。如今,她们大学毕业,在异乡的城市打拼,也成了飞翔的樱桃树,我只有默默地送上祝福。
当我在故园初夏的微风中敲打这些文字的时候,头顶的红樱桃正在流泻的阳光中闪着可爱的眼睛。
像樱桃树一样诗意地活着,是我们今生最大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