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现代进行时是不可抗拒的,都市和乡村,都处于这一“龙卷风”的核心,既逢迎这一洪流的癫狂,又承受着其必然生成的荒芜。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小镇青年都必然地冲向作为财富、欲望与现代文明象征的都市。在青年作家范墩子的《抒情时代》中,“树杈上的男孩”杨大鹏也不例外,他与身边所有的小镇青年,像被驱赶的羚羊,或者像被枪声惊散的鸽子,飞蛾一样扑向城市。
人们很快地抓住了一个现代性的关键词:速度。正如张火箭对摩托车的迷恋,以至于不惧飙车可能送命。然而,他们的灵魂被远远地落在后面,依然在乡村游荡、盘亘。这是一种必然的撕裂状态。
四肢健全的青壮年可以逃离荒芜,奔向城市,而另外一些人却无法离开,比如杨大鹏的妹妹杨梅,她被遗弃在乡村。杨梅是捡来的孩子,天生双腿残疾。这样的一个女孩儿,在孤独中把自己的灵魂与羊链接在一起。“羊人”是一个绝妙的意象,它不仅仅意味着温顺和软弱。在作者极富诗性的想象中,“羊人”这一意象,在小说中不断溢出更加丰富的意味。
在波德莱尔将现代性的某一特征描述为“灵魂的日渐消瘦,物质的逐渐掌权”,但对于被流放在现代边缘的小镇女孩儿杨梅身上,却出现了灵魂的“日渐膨胀”。
日渐荒芜和狼藉的乡村世界,成了她灵魂日益膨胀的精神牧场。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抒情时代》的结构特点。小说采用了双主人公的双叙述或独白模式,这样一个结构模式,能使人物的内心叙述自然而然地舒张开来,无边无际地漫游。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小说脱离的故事性,而是说,在双主人公的叙述中,故事和灵魂的漫游,充分展示了水乳交融的诗性状态,在此中,万物皆披上神的光泽。与此同时,通过主人公,或者主人公在孤独的注释中疯癫的奶奶,历史和神话也被自然流畅地交汇起来,构成了更为盛大和旷远的折叠交错时空。
某种意义上说,尽管有上述魔幻和疯癫的状态,但小说依然有坚实的现实主义基础,当两个承担叙述责任的主人公,把目光聚焦在小镇上形形色色的人物时,真实准确的现实主义色彩,就浮现出来了。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纷纷展示着他们动荡叵测的、一望无际的命运,构成城市化洪流背景下乡村世界的狼藉。
小说中更有一个情节上的设置:杨梅通过网络认识,并且对其产生深刻情感依赖的对象,竟然是她戴着面具的哥哥杨大鹏,通过这样一种虚拟的沟通,杨大鹏更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对妹妹的不安和忏悔,甚至包含了对自己分裂、遗落在乡村的部分自由灵魂的眷恋。然而,一旦摘下这副面具,这种情感,对两人来说,都意味着难以承受的情感幻灭的打击。
当然,杨大鹏和杨梅的自由灵魂,都在随着成长而不断地被吞蚀,他们终将面临不可挽回的丧失。对杨大鹏来说,游荡在西安城墙下的夜晚,就是他正在经历的丧失;而对杨梅来说,让她在姐妹中找到精神慰藉的“夜莺姐妹会”解散之后,她便开始经历丧失。因此,小说的悲剧性更加推进了一层——童年是辽阔的,成年是逼仄的。
从现代主义发端以来,所谓的“抒情”,早已背离了我们头脑中对“抒情”的定义——它实际上是“反抒情”:否定、目标丧失、碎片、扭曲、荒芜、无法被拯救,在暗夜的碎片中竭力寻找微光,发现毁灭中的美。因此,《抒情时代》的“抒情”,实际上是“反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