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晨光在窗棂上跳跃，垂丝海棠仿佛要将整片花园都染成粉紫色。我抱着教案穿过长廊，紫藤萝的香气裹挟着金属加工车间特有的机油味扑面而来。在这座被戏称为“工业孤岛”的职校里，连春天都带着某种倔强的气息。
　　“莫听穿林打叶声——”浑厚的嗓音突然撞碎沉寂。我循声望去，教学楼转角处的海棠树下，一个少年正捧着书昂首吟诵。晨风掀起他的衣角，细碎花瓣落在他乌黑的短发间。他的影子被朝阳拉得老长，实训服上的油渍在阳光下反光。
　　是小翔！这让我想起半年前初见他时的场景。那时他跷着二郎腿坐在最后一排，一头方便面似的黄发耷拉在脑袋两旁，耳垂上的银色耳钉闪烁着不羁的光芒。当我在黑板上写下“将进酒”三个字时，他发出一声嗤笑，说：“老师，古诗词能当扳手用吗？”
　　“哈哈哈哈——”半大孩子们的哄笑声几乎掀翻了天花板。
　　我伸手比了个“安静”的手势，一字一顿地说：“扳手拧不开人生困境，但《将进酒》可以。”
　　如今眼前这道身影，让我想起被春雨冲刷过的青竹，结实，挺拔。
　　“小翔！”我举起手机朝他喊道。少年应声抬眸，指尖划过书脊做了个漂亮的手势。比出胜利手势的刹那，阳光仿佛在他脸上镀了一层金。在快门声里，我看见晨风掠过他利落的短发，又“哗哗”翻动他手中的《苏东坡传》，泛黄纸页间密密麻麻的批注像海浪般起伏。
　　“咔嚓！”快门声惊飞了海棠树上的鸟雀。几位路过的老师也纷纷驻足，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朗声吟诵的少年。此刻他的实训服在春风中鼓动，像面倔强的帆。
　　“老师，您推荐的《苏东坡传》太棒了！”小翔的眼睛亮得惊人，“原来东坡先生被流放过，但他将蛮荒之地变成了桃花源。”他指着书上某处批注给我看，铅笔字力透纸背——“迷茫者的摆渡人就是自己。”
　　这时车间方向传来起哄声：“大诗人又出来现眼啦！”几个染了发的男生扒着窗户朝这边看来。小翔却笑了，声调陡然拔高：“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他的诵读声撞在车间的铁门上，激起奇特的共鸣，惊得那几个男生缩回了脑袋。
　　我突然想起上周在实训室里看到的画面：明亮的日光灯下，小翔站在机床旁打磨齿轮，飞溅的铁屑像金色的雨，落在旁边他抄满诗句的笔记本上。那时他正埋头工作，嘴里却念念有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他们说我读诗的样子像在车间里种花。”小翔轻轻拂去肩头的海棠花瓣说，“可老师您知道吗？当我读懂‘大江东去’时，突然发现车床的轰鸣也是一种韵律；当我读透‘一蓑烟雨任平生’时，连机油味都变得像海风一样清新。”
　　不知何时，从教学楼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读书声。每层走廊都站着捧书的学生，有人倚着栏杆，有人靠着窗台。他们或高或低的诵读声交织成奇特的旋律，漫过飘散机油味的天空。那些曾自认为被命运放逐的少年，此刻正用书页折成船帆，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将乘坐自己建造的船只远航。
　　或许真正的光从不在别处，就藏在某个被油污浸透的清晨，藏在那些穿透机油味的读书声中，藏在某个倔强的灵魂与千年文明共振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