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柘寺访古

□ 刘明礼

字数:1506 2025-05-07 版名:文苑
  初闻潭柘寺,是在李谷一《故乡是北京》那清越的歌声里。“卢沟桥的狮子,潭柘寺的松”,简简单单的十几个字,在我脑海里种下了向往的种子。客居北京三载,每每念及却总不得时机。清明假期,当女儿问起出游计划时,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去潭柘寺!”
  驱车西行,穿过京西连绵的群山,这座千年古刹渐次显露真容。潭柘寺始建于西晋永嘉元年( 307年),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御赐的“敕建岫云禅寺”金匾高悬于山门,但世人依旧执着地唤它“潭柘寺”。千载光阴在古寺的琉璃瓦上流转,风吹动檐角的铜铃,不知那响声是否与千年前相同。寺院里那阅尽沧桑的古木,是真正活着的史书。
  甫入山门,两株古松便以龙蛇之姿攫住了人们的目光。东侧“盘龙松”虬枝横斜,铜钱大小的松鳞在阳光下泛着青铜光泽,枝干游走宛若草书的“寿”字;西侧“卧龙松”低伏如潜龙在渊,遒劲的主干贴着地面蜿蜒丈余后忽而昂首向天,恰似行将破壁而出的苍龙。这两株金代古木,让人想起《帝京景物略》中“龙形偃蹇,不可名状”的记载。春风拂过松针,沙沙声里仿佛还回荡着元代高僧在此讲经时的梵呗。
  移步天王殿前,那株600多岁的明代油松,巍然如青铜巨伞。仰首望去,斑驳的树干上,皲裂的纹路如同凝固的闪电,枝丫间新发的松针泛着翡翠般的光泽。古松枝头栖着几只灰喜鹊,灰羽间一抹灰蓝色在绿意中时隐时现,仿若从古画里走出的灵禽。树下立着一块石碑,字迹漫漶处,依稀可辨“种松道士今何在,松老无花僧白头”的诗句,与眼前的景象不谋而合。
  绕过毗卢阁,映入眼帘的便是两株七叶古树。西侧那株新叶初萌,嫩绿如烟,东侧同庚古木却满树橘红,仿若将晚霞披挂在身。驻足凝视时,忽见嫩叶丛中几只白鸽探出头来,歪着脑袋打量往来香客,倒像是佛经里说的“白鸽听经”。七叶树又称娑罗双树,相传释迦牟尼当年就涅槃于此树之下。千年以来,这些来自天竺的圣树,在东方古国落地生根,将异域的智慧融进华夏的春风。
  行至最高处的观音殿,两株唐代银杏已在此等候千年。东侧的“帝王树”拔地四十余米,枯黑虬枝上缀满新叶,宛如披着翡翠铠甲的将军;西边的“配王树”枝叶稍逊,却更显清癯,仿若执卷沉吟的谋士。仰观树冠如云,忽然懂得古人“一树成林”之说绝非虚言。而树皮上深浅不一的沟壑间,又不知镌刻着多少代人的虔诚祈愿。我伸出右手,轻轻触摸它温润的树干,仿佛触到了时光的肌理——那树皮下汩汩流动着的,何止是汁液?分明是千年的岁月,晨钟暮鼓,寒来暑往。
  忽闻幽香袭人,循香移步,原来是东跨院的明代玉兰开得正好。那株600多岁的白玉兰,花瓣细长如羊脂玉雕,在黛瓦黄墙间显得越发洁白。令人称奇的是西禅堂前的二乔玉兰,四百度春秋竟开出满树粉霞,与佛殿青烟缠绕升腾,织就一片亦真亦幻的妙境,让人不由想起丘处机的诗句——“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而那株探春的香荚蒾,此时已褪尽芳华,绿叶丛中仅剩“残雪”点点。
  穿行于古殿幽木之间,忽觉潭柘寺的幽深,其实不在于殿宇之巍峨,而在于草木之灵秀。那些古树,有的见过朱棣敕修寺院的金漆诏书,有的听过姚广孝与永乐帝的机锋对答,更有甚者,或许见证过忽必烈之女妙严公主在此削发为尼时落下的第一缕青丝。它们把光阴酿成圈圈年轮,将历史化作片片新叶,在每一个春天重新讲述关于古寺的故事。
  夕阳西下时,游人如退潮般渐渐散去。我伫立在石阶上远眺,见晚风过处,千年银杏的嫩叶泛起碧浪,宛如时光长河的粼粼波光。我忽然懂了:古刹的钟声会歇,香火会冷,唯有这些静默的守望者,将刹那绽放成永恒。它们教会我们,真正的智慧不在于追逐,而在于沉淀;真正的永恒不在于抗拒凋零,而在于坦然新生。就像那株探春的香荚蒾,不争早发,不惧迟暮,只安然遵循生命的节律——或许,这才是穿越千年风雨的古树,最想告诉世人的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