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政所

□王吴军

字数:1045 2025-04-16 版名:文苑
  檐角的青苔又长了一寸。邮筒立在门廊边,漆色褪得一片斑驳,像是被岁月咬出豁口的银镯子。藤萝顺着木格子窗爬上来,新抽的须子探进墨绿色的信箱口,像是要偷看里面沉睡的信笺。这是镇子南头的邮政所,砖墙上爬满了忍冬,每到五月便会开出碎金般的花,香气顺着老式百叶窗的缝隙,流进邮政所柜台后那片方寸天地。
  老李头擦拭铜制台秤时总哼着乡间小曲,秤盘上的阳光被他的蓝布袖口拂来拂去。我常看见戴玳瑁眼镜的先生来邮政所寄挂号信,牛皮纸信封上墨迹未干,透着松烟墨的苦香。那是给北方一个古籍修复所同窗的信,他说:“纸寿千年,总得有人续上这口气。”邮政所的柜台玻璃映着街对面老槐树的影,风吹过时碎成满柜的翡翠叶子,和那些贴着花花绿绿邮票的信件一起轻轻摇晃。
  午后的阳光最是灿烂,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妇人抱着蓝印花包袱进来,取出了裹着桑皮纸的茶叶罐。她教我用朱砂笔在包裹单上写“徽州松萝”,她说她的女儿在南京念师范,“我女儿舌头刁,只认老家的茶。”她笑着说。
  我最喜欢暮春时节的雨天,雨水在青石板上敲出了长短句,邮递员老陈的摩托车路过溅起了水花。他卸下的帆布邮包总有一股潮湿的草木气味。他说,南塘桥边的野蔷薇开疯了,把乡间的小道都染成了胭脂色。那些盖着各地邮戳的信件躺在分拣格里,哈尔滨的冰凌纹戳、昆明的山茶花戳、苏州的评弹琵琶戳,恍惚间让人觉得整个中国的晨昏都在这个木架上流转。
  黄昏时分,我总是能见到穿学生装的少年来到邮政所。他们趴在枣木柜台上写明信片,钢笔尖在洒金笺上“沙沙”作响,写未名湖的塔影,写珞珈山的樱云,写外滩皎洁的月光。老李头沏了茉莉香片搁在旁边,茶烟袅袅爬上糊墙的旧报纸,铅字里藏着十里洋场的霓虹。少年们把写好的明信片按在胸口焐热,仿佛这样就能把心跳也寄到远方。
  邮政所门前的邮筒吞下最后一片晚霞时,檐角的铜铃开始轻响。寄往海外的航空信在秤盘上轻得像鸦羽,老李头往封口处抹糨糊的动作总是特别郑重,像是在为远行的舟楫系上缆绳。有一回我看见了寄往斯德哥尔摩的蓝信封,落款是“小镇玉山堂”,想必是故乡的老先生给远在异乡的儿孙写家书。窗台上的镇纸压着的宣纸被风吹起一角,露出楷书的“云中谁寄锦书来”,墨色里沉淀着整个小镇的烟雨。
  这些年,经过多少次门庭更迭,独有邮政所门窗的墨绿色始终未变。春分时收到盖着南极长城站邮戳的贺卡,雪原上的企鹅竟也站在印有“中国邮政”字样的邮筒旁。
  邮政所门楣匾额上“鸿雁传书”四个字的金漆渐淡,倒是砖缝里新生的车轴草越发青翠。快递站的荧光招牌在街对面明明灭灭,邮政所的墨绿色窗帘仍按时在光阴中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