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尖下的印痕

□彭晃

字数:957 2025-04-09 版名:文苑
  天边刚泛起蟹壳青,老槐树枝丫间的斑鸠还在梳理羽毛,父亲就扛着犁杖往北坡走去。他的布鞋踩过被霜花染白的田埂,泥土从鞋帮缝隙里溢出。我跟在他后面,裤脚扫过结着冰晶的狗尾草,细碎的脆响惊醒了蜷在草叶间的小虫。
  土地尚未褪尽残冬的寒意,铁犁触到硬实的土块时发出阵阵闷响。父亲俯身抓起一把土,晨光顺着掌纹照进他龟裂的指缝。“地脉动了。”他对着掌心呵气,土粒在氤氲的白雾中簌簌滚落,仿佛无数细小的星辰坠入尘寰。
  缠在犁铧上的稻草绳还沾着去岁的谷香,父亲解绳的动作像在拆阅时光的密信。老黄牛低头蹭着犁把,脊背突起的弧度如同蓄势待发的弯弓,油亮的皮毛下游走着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力量。当犁尖刺入土地的刹那,沉睡的泥土翻涌成褐色的浪,裹挟着陈年麦秸与赭红色的蚯蚓,将腐殖质的气味挥洒在晨风里。
  晨光攀上柳梢时,母亲挎着竹篮穿过开满婆婆纳的田埂。蓝布底下菜团子的热气蒸腾而起,在父亲古铜色的脸庞上留下湿润的痕迹。老牛咀嚼苜蓿的响动混着渠水解冻的叮咚,酿成春醁般醉人的韵律。
  犁沟在阳光下舒展开来,偶尔有早醒的蝼蛄误入新翻的土浪,慌乱地挣扎出逃。牧童的柳笛声从河湾处飘来,被风揉碎了撒进墒沟,化作等待萌芽的春草。父亲扶着犁杖的身影在田垄间起伏,像一柄穿越光阴的巨梭,将晨昏织进土地的肌理。
  暮色浸染西天时,整片田畴已被翻耕整齐。父亲手执木耙梳理土地,木齿过处,土块碎作均匀的细土。我赤脚踏进温热的犁沟,脚底触到土地涌动的暖流——那是千年农耕文明在血脉里震颤。晚风掠过晾晒的种袋,麦粒碰撞的细响惊醒了蛰伏在犁铧上的萤火虫。
  月出东山,父亲蹲在地头咂着旱烟。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照亮他额间新添的沟壑。新翻的土地反射着微弱的光芒,布谷鸟的啼鸣穿透夜雾,在墒沟里留下绵长的回响。
  翌日清晨,麦种在撒种人指间泻成金色的瀑布。饱满的种子在空中划出弧线,落进墒沟时溅起细小的尘粒。当父亲将最后一粒麦种按进泥土,夕阳正为远山勾勒金边。他佝偻的背影定格在田垄尽头,与杂乱的稻桩渐渐重合。归燕掠过他的肩头,衔走一缕混合着汗味和土腥味的春风。暮色四合时,我隐约听见无数胚芽顶破土壤的轻响,细若蚕食桑叶,却是生命磅礴的宣言。
  远处工地的打桩声与记忆中的犁地声重叠,在钢筋混凝土的缝隙间,我分明看见父亲依然弓身扶犁,在田畴上耕出一道永不褪色的印痕——那是镌刻在华夏子民血脉里的春之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