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上的月光

□马希良

字数:1354 2025-03-26 版名:文苑
  河西走廊上的月光是古老的。当银辉漫过祁连山巅的积雪,沿着戈壁滩上的烽燧一路流淌,那些沉睡在沙砾间的五凉文脉便悄然苏醒。敦煌莫高窟的壁画上,鸠摩罗什的译经声与胡商驼铃声交织;武威文庙的松柏下,郭荷讲学的余音仍在回响。这片被驼铃声唤醒的土地,以温柔的胸怀拥抱了磅礴的文明。
  丝路长卷里的文化驿站
  在河西走廊的褶皱里,前凉王张轨于姑臧城外植下第一株菩提。这株来自天竺的圣树,根须扎进陇右的黄土,枝叶却向着西域舒展。鸠摩罗什东行至此,看见菩提树影与佛塔飞檐在流沙中相映成趣,恍惚间分不清到底身在龟兹还是凉州。译经场里,梵文与汉字在纸上相拥,佛经里的“空”与道家的“无”在月光下对话,般若智慧如疏勒河水漫过河西四郡。
  姑臧城外的讲经坛,积雪未消的早春,三千弟子跪坐聆听。郭瑀的《春秋墨说》与索靖的《草书状》在风中交织,河西儒学褪去中原的矜持,裹上了羌笛的苍凉与粟特人的热情。敦煌令氾腾辞官归隐时,将半生积蓄换作经卷,在鸣沙山下建起河西最早的私家藏书楼。那些写在木简与缣帛上的文字,在驼铃声中完成了文明的接力。
  南凉秃发利鹿孤迁都乐都时,河西画工正在绘制炳灵寺石窟的飞天。天竺的凹凸晕染法遇见中原的游丝描;供养人画像的衣袂间藏着波斯联珠纹;北凉石塔上的希腊式柱头与汉式斗拱相偎;粟特银壶上的祆神乘着中国样式的祥云。当统万城的赫连勃勃赞叹姑臧城“真乃天府”时,他看见的不仅是雄伟城墙,更是文明交融的璀璨星河。
   烽烟里的文脉守护
  吕光西征龟兹带回的不只是七万驼队。当征尘落定,龟兹乐舞在凉州宫阙重生,五弦琵琶的幽咽混着羯鼓的激越,化作西凉乐的雏形。学者段业在军帐中写下《龟兹宫赋》,笔锋里既有建安风骨,又带着西域的炽烈。这些穿越战火的文明碎片,最终在五凉文人的书案上拼接成完整的月光。
  沮渠蒙逊灭西凉时,敦煌城头的李暠后人将家传典籍藏入莫高窟。三百年后,当抄经生在这些洞窟里重新展开泛黄的卷轴,发现边塞诗与佛偈间夹着粟特商人的账本,汉简隶书旁描画着希腊式花冠。北凉王室赞助开凿的天梯山石窟里,佛陀的面容逐渐有了河西农人的质朴,飞天披帛上晕染出祁连山的雪色。
  最动人的守护发生在最微末处。张掖城郊的农妇用《诗经》里的句子为新生儿命名,酒泉驿卒在换岗间隙临摹索靖的草书。当宋繇在战乱中收集散佚典籍,他遇见的牧羊人能背诵《左传》名篇,戍边老兵怀里揣着写满注疏的《周易》。这些星火般的坚持,让五凉文脉在政权更迭中始终保持着温度。
  月光照彻千年路
  隋文帝在长安城头眺望西方时,河西走廊上的月光已悄然改变了中原文明的基因。从刘昞注解的《周易》到阚骃的《十三州志》,从谢艾的兵书到赵匪攵 的历法,五凉学术如祁连山上的雪水渗入中华文明的根系。当玄奘西行途经凉州,发现这里的沙弥既能讲解《涅槃经》,又通晓《老子》奥义。
  站在乌鞘岭远眺,祁连山的轮廓依然如郭瑀《雪赋》中那般清峻。山脚下的高铁列车呼啸而过,带着葡萄美酒与风电设备奔向远方。敦煌研究院的年轻学者们用数字技术还原着褪色的壁画,那些天衣飞扬的伎乐天,正从古老的洞窟飞向浩瀚的星空。五凉文脉从未消失,它只是变作了河西走廊上的月光,继续照亮文明交融的征途。
  此刻撒马尔罕的金桃与中国水乡的春茶,在博物馆的展柜里遥遥相望。当月光再次洒遍河西走廊,那些在沙海中跋涉的文明种子,正在新时代的春风里,生长出超越时空的青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