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书简

□金明春

字数:1423 2025-03-26 版名:文苑
  子夜的风总在翻动天山沟壑里的故事。
  我捧着备课本走进教室,纸页间长出盐霜般的批注,像盐碱地里冒出的倔强野草。当化学方程式在黑板上出现时,维吾尔族少年的瞳孔闪亮得像克拉玛依的星辰。
  我是在某个黄昏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天夕阳把泰山染成了古铜色,山风翻动办公桌上的报纸,“西部大开发”几个字在暮色中泛着微光。我望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忽然想起地理课本上天山的雪线。
  报名表上的墨迹未干,我便准备好了行囊,这一去便是两年。
  踏上了西行的列车,车轮碾过河西走廊时,我数着窗外掠过的胡杨,它们的枝干像极了泰山石刻的纹路。当博格达峰的白顶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我知道,天山脚下那所被白杨环绕的学校,将成为我未来两年的家。
  推开办公室的窗,天山融雪的气息扑面而来。黑板上残留的粉笔灰,在晨光中飘散成帕米尔高原的云。我的备课本里夹着一撮从家乡带来的泰山松针,与天山雪莲的标本相映成趣。每当暮色四合,远处的雪峰便染上了晚霞的颜色,像极了故乡的岱庙红墙。
  2002年的第一场雪,像是从博格达峰上倾泻而下的月光,一夜之间,将校园染成素白一色。推开窗,寒气裹挟着雪粒扑进屋里,窗棂上结满了冰花——那是冬姑娘在玻璃上写下的诗行。
  米娜的座位靠窗,她的睫毛上落满霜花,像托木尔峰顶的雪莲。这个总把课本捂在羊皮袄里的姑娘,鼻尖挂着两行“清泉”,擦去又涌出。“你怎么穿得这么少?”我问。她低头搓着被冻红的手指,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没事。”教室的炉火正旺,却暖不透她单薄的衣衫。
  窗外的白杨在嘶吼的寒风中疯狂摇晃,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米娜的同桌告诉我,她家住在山那边的牧区,父亲是雪山上的向导,去年为救游客永远留在了雪线之上。我望着米娜倔强的侧脸,忽然明白,这姑娘的坚强,就像天山上的雪莲,越是寒冷,越是绽放得热烈。
  我去巴扎换回一蓬白羽绒。她接过时衣摆扫过结冰的窗台,惊醒了沉睡的冰花。
  胡杨在戈壁滩上站了千年,根系扎进沙土深处,像一支支倔强的笔,在荒漠上写下生存的箴言。雪莲在峭壁间绽放,花瓣上的霜花是它写给严冬的情书。
  两年的援疆支教结束了,临别那天,米娜的眼泪比托木尔峰的雪还要晶莹。她说她要考去山东的大学,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胡杨叶。我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地址,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极了天山融雪汇成的溪水流过的声响。黑板上还留着昨日的化学方程式,教室里飘进一阵阵烤馕的香气,窗外的白杨在风中摇晃,仿佛在向我挥手告别。
  欢送会上,维吾尔族老师弹起热瓦普,琴弦震颤,惊醒了栖息在校园里的麻雀。大家围成一圈,跳起麦西热甫,舞步扬起细碎的尘埃,在夕阳中闪着金光。“亚克西,亚克西”,歌声飘出窗外,与远处的天山融雪声交织在一起。我望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忽然想起初来时,也是在这样的黄昏,我推开教室的门,看见一束雪莲插在讲台上的玻璃瓶里。
  如今,我的行囊里装满了天山的故事:一片胡杨叶,几粒戈壁石,还有学生们写在彩色纸条上的祝福。火车启动时,我看见白杨在风中摇晃,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告别。远处的天山渐渐隐入暮色,只有峰顶的积雪还在发着微光,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照亮我归乡的路。
  登上回乡的列车时,米娜塞给我许多晒干的雪莲花。飞鸟掠过山巅时,我的耳边飘过一阵悦耳的歌声——那是古丽喜欢唱的《红雪莲》。
  而今,在泰山南麓的书房里,天山的雪水似乎仍在我指间流淌。书桌上是米娜寄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照片。偶尔午夜梦回,我听见风叩窗棂的声响,像极了维吾尔族少年齐诵元素周期表的韵律。窗台上移栽的骆驼刺上的水珠,恰似克拉玛依的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