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立杨的山水缘

□ 庞惊涛

字数:2445 2024-12-18 版名:文化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这句出自《论语·雍也》的圣人之言,不仅反映了中国古代哲学中的“天人合一”思想,还对智者和仁者的性格特征及其人格美与自然美的对应关系进行了深入的阐述。更为重要的是,它道出了文人士大夫与自然若即若离的关系和以山水自况道德修为的千古意绪。一言以蔽之,凡以文艺修持为志业者,没有不爱山水的。
  伍立杨是作家兼画家,山水在其文艺生命中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的。梳理其近一个甲子的生命轨迹,便会发现他与南山北水的特别缘分。他之先古典文学、后山水翰墨再到今日文学与绘画双修并进的文艺格局的形成,万水千山的滋养,证明奇缘前定绝非虚言。
  伍立杨出生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所辖的会理市,这里处于蜀地最南端,是攀西核心地带,东北与东南分接横断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的余脉。山峦起伏,河流纵横。这样的山水奇观,帮助伍立杨完成了从童年到少年这段重要生命周期中的地理启蒙和性格培养。沿着会理的南北走向,他不仅实现了对境内两大山系,螺髻山和牦牛山的初体验,还通过交织环绕于境内的金沙江和安宁河,完成了对水性及其与地域文化分属关系的认识。更为重要的是,他通过山水之间最大相对3081米的高差,首次在时空关系上完成了作为人的渺小的最初认识,并萌生了文艺超越这种渺小的哲学思考。
  十七岁那年,他走出大凉山,来到广州,成为中山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和故乡雄奇博大的山水意象不同,南粤的山水因为有厚重的文化积淀而显得绮丽婉约。自广州城区极目远眺,珠江的驯顺和白云山的秀丽,显然比会理的山水更可亲近。但这样的可亲可近,却不是令他欣喜的,反而让他有一种失落感。大约是童年到少年的山水经历里野性难驯的印象太过刻骨,所以乍见温柔蕴藉便有无所适从之感。大约在这个时候,他对地理方位上的中国山水有了较为成熟的比较视野,而稍作分离的会理山水,不仅没有被淡化乃至遗忘,反而在这样的比较视野里再一次得到了强化。在文字和图像里,他对会理山水进行“不在场”的匠心意构,为后来的丹青造化埋下了伏笔。
  如果说南粤和会理从大的地理谱系上都属于传统的中国南方,那么,伍立杨的北京岁月,注定要为他补齐对北地山水认知的不足。在北京工作的十余年间,伍立杨频频登临西山。此山属太行山北端余脉,气象上已和南粤白云山有了很大的不同,“壮丽”之别于“秀丽”,这是比较视野下的第一印象。这样的印象,在他登临了海拔2303米的北京第一高峰东灵山后,得到了进一步强化。“壮丽”之外,苍茫劲直的山水奇观,也震荡了这个素志于文学的作家的心胸。
  在这段时间里,他大约还因为行旅的原因,出入巫峡,往来滇康,又间或小住江南,履及岭外。不断刷新视野,又不断修正匠心意构的山水印象。因为园林的山水造景别具匠心,又因宋明文人士大夫的江南隐逸造就了文人山水的奇峰突起,此一时节,江南山水的柔美婉约终于合了他的气性,顺势占了上风。又终于在世纪之交,因安顿一屋烟云的缘故,他追东坡之路安家海南。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天之涯地之角,茫茫水云之间,突起一座或笋或剑的山峰,其传导的仙道气息,真可与江南的文人卧舟相颉颃。起源于王维的山水画南北宗的异趣,大约在这个时期形成,更得益于钱锺书先生《中国诗与中国画》的观念熏陶,综调南北的山水画理想在此时也一并形成。
  如果注意到这个时期的伍立杨已经以文史兼容的写作而享誉文坛,我们就会对他早期的山水画“综调南北”的理想报以由衷的激赏。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正是伍立杨前数十年南北行旅、参乎造化的真实写照。他虽然没有南宗胜于北宗的偏见,但从艺术修为的接受和消化角度看,他受南宗的影响更深。
  这样的文艺审美自觉,端赖伍立杨古典文学功底之深厚,书画之气韵远在技法之上。以钱锺书《中国诗与中国画》为源,假如鲍照“申黜褒女进,班去赵姬升”和钱起“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是南宗,而《卫风》“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和左思“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以及卢纶的“宁知樵子径,得到葛洪家”是北宗,那么,伍立杨的“云开巫峡千峰出,路转巴江一字流”(《云开巫峡图》)和“溪上遥闻精舍钟,泊舟微径度深松”(《河山精舍图》)就是用来综调南北的。高古禅意与烟火日常在他的画作里得到了高度统一,与其说他是从唐诗宋词中寻求到了绘画的灵感,不如说是这些文学积淀,激发了他借山水画综调南北的雄心。
  若说伍立杨的山水画刻意拟古,却也不尽然。观《滇康小景》《金沙小景》《江村小景》《川江小景》等取意为“小景”的这一类作品,显然充满了当代趣味。从《青山风暖》这样的作品立意来看,虽然画风是古雅的,但意思却是当代的。山水树木、屋宇扁舟,无一不是行旅中的即景化来,再看题跋,也绝少用五七言的诗句,而多以当代审美的四字题旨,甚至有些没有题跋,让人以为就是一次生动的写生。另外,观伍立杨的山水画,很难看到人物,空山、空屋、空舟是常见的意象,即便如《深山访友》这样非常需要突出人物的画作,他也隐去了“人”的踪迹。他排除了作为画家的“我”,以及意构里的古人,让观者的“我”产生强烈的代入感,以此来让作品完成协和古今的作用。
  2016 年,伍立杨辞别海南,重新回到蜀地。山水气象从他熟悉的雄奇会理,转换成了幽雅温润的锦城。青城天下幽,与岷江润蜀无声组合而成的山水意象,是让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会理的山水缘、北京的山水缘、行旅中的江南山水缘和盛年的南海山水缘,在成都叠合成了综调南北、协和古今的成都山水缘。他行旅一场,实实在在印证了“少不入川,老不离川”的祖训。这样的缘分,是自然之成,还是得天所赐,大约只有他自己能够回答了。虽然现在离言老尚早,但前六十年积累的山水缘分,催发了成都的腕底群峰,这老来的山水缘,会带给我们怎样的惊喜,实在值得期待。
  明人董其昌说:“画家以天地为师,其次以山川为师,其次以古人为师。”故有“不读万卷书,不行万里路,不为画”之语。伍立杨深以为然,并将之慎重抄录于他的画室,以作警醒。他知道,读书万卷,行旅万里之后,他需要在天地和古人之间,和他匠心意构的山水再结一段生命和艺术融合的奇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