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书

□傅祥友

字数:1594 2024-09-11 版名:文苑
  父亲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种田人的主业是春耕秋收。然而,父亲却要在两脚泥水经营农事的时候,不荒捧读,自由自在地做他的布衣文人,生活在自我营造的桃花源里。
  仅此,足以令我对父亲伏服不已。
  儿时的记忆里,父亲的床头总码着一堆被他染指磨损的“砖头书”,残损的部位仿佛被人啃过。这些乡下人不屑一顾的故纸,父亲却小心翼翼地侍弄着。后来,这些书有的不翼而飞,有的被人借而不还,余下的便被长大的我们慢慢瓜分了。父亲的手头上只留住了两套不知被他翻阅多少遍的线装《三国演义》《红楼梦》。
  在乡下,那个时候读书人极少,却多以为读书无用,看书会被人说成不务正业。但父亲全作耳旁风,辛勤劳作后,在村人叫 苦连 天 的时候,父亲一门心思陷进书里,秉烛夜读于父亲而言是常事。三伏天里,乡下人家纳凉小憩,松散劳顿后的筋骨,父亲便蹲在门口的枣树下,一手执书,一手持烟,怡然自得地沉迷于故事里。一个夏天过去,父亲手上的书换了好几本,背上也留下了蚊虫们肆虐的痕迹。夏天的一切干扰,对于沉浸书中的父亲来说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父亲读书最丰的当数冬闲。这时节,穷苦些的人家钻在被窝里打发时日,富裕些的人家围在火塘边享受,而父亲则端坐在有亮光的地方看书。读到精妙处,父亲会“嘿”地一笑,或者用手击案,让外人莫名其妙;要么慢慢地站起,像个教书先生,口中念念有词,极有满足感地来回走动两步,怡然地体味、享受一下。用他的话说,纸上读来终觉浅,心中悟出始知深。
  精神上的享受,使得父亲常常忽视极为重要的吃。每每由我们端来饭菜喊醒,或由母亲劈手抽了书,父亲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该填肚子啦。此时的父亲尚未从书中走出来,往往也只是囫囵吞枣扒几口不知啥滋味的饭便作罢。为此,母亲没少生气,说看书专心,吃饭也得专心。因为蹲着看书和草草吃饭,父亲后来得了胃下垂,因而吃了不少苦头。于是,父亲也常常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找不着看了一半“且听下回分解”的书,欲大发雷霆却寻不着道理,只得向母亲告饶和做保证。然而,父亲因痴迷于斯,屡教不改。
  父亲看书,如吃酒宴。那时,吃了上顿愁下顿,乡下人多面黄肌瘦,而父亲气色不错,以致有人疑我家佯穷装苦,不然“土秀才”哪儿来那般神气!自然有人窥视我家,结果一无所获。这当然没有逃过父亲的眼睛,他只是摇摇头,笑笑不语。
  当时的乡下,农村人生活太贫乏,照明用的是煤油灯,没有半导体,更说不上电视机。父亲“说古”就成了村里人寻乐之所在。笑说父亲看书“龙不龙、秀不秀”的人,却不知这与读书有关。父亲读书不仅自娱,而且总有所创造地把它们讲出来,让村里人同乐。这是父亲的不凡之处。我十分厌恶人堆里几个见父亲看书就说风凉话的人,曾经几次赶他们走。田间地头劳作的间隙,推磨拉碾小憩的时候,村里人便围着父亲 ,请他 来一段。一到月夜,村口的大枣树下便簇拥着一群人,父亲像开新闻发布会似的,有声有色地讲妲己、薛刚、黑老包、展昭、李师师等人物故事,很有些“拍案惊奇动心魄,章回说岳议忠奸”的味道。等到隆冬,相知的近邻聚在一块儿,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听父亲“摆古”。父亲说古从不重复,说嚼过的馒头没味道,仿佛不竭的泉 水,没 有个完 的时候。真可谓:胸中具成竹,笑谈风月事;舌底翻莲花,评论古今情。而我也总在疑惑,父亲床头破损的书是不是真的被他吃了下去。
  岁月难回首。而今,老迈的父亲视力不济,看书成了一件受罪的事。这该是视看书如生命的父亲的一大憾事了。去年,父亲来我这里小住,怕他寂寞,我便将以前买的一本大字号《水浒传》翻出来给他看。尽管看起来吃力,可父亲爱不释手。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很想把这本书带回老家去,可没好意思提出来。今年春节回老家,我牢记把这本书送给父亲。
  伏案写字时,我眼前时时浮现父亲读书时的情景,耳际又响起父亲常引用宋代尤袤形容读书的一句话:“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朋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这也许就是父亲读书的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