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笃鲜,“笃”出一锅春鲜味

□申功晶

字数:1569 2024-05-01 版名:文苑
  《红楼梦》第五十八回吃晚饭时,晴雯布菜时一面摆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好烫!”袭人笑道:“菩萨,能几日不见荤,馋的这样起来。”
  能让贾宝玉馋成这样的“火腿鲜笋汤”到底是何物?这是一道时令江南佳肴,在苏、沪一带唤作“腌笃鲜”。汪曾祺在《肉食者不鄙》一文中提到“腌笃鲜”:“上海菜。鲜肉和咸肉同炖,加扁尖笋。”“腌”即腌过的咸肉,“鲜”即新鲜五花或蹄髈、小排,一个“笃”字,传神勾勒出一幅文火慢炖,锅中发出汤水轻沸“笃笃笃”的画面。不得不佩服江南人给菜取名之玄妙,“腌笃鲜”全名无一字提到“笋”,但春笋却是这道菜当之无愧的灵魂。
  李渔在《论蔬》中将春笋推上“蔬食中第一品”的神坛。李渔是个纠结之人,一方面觉得肉俗、笋雅,另一方面又觉着肉、笋乃“黄金搭档”,且以肥肉为佳:“以之伴荤,则牛羊鸡鸭等物皆非所宜,独宜于豕,又独宜于肥。”究其缘由,“肥非欲其腻也,肉之肥者能甘,甘味入笋,则不见其甘,但觉其鲜之至也。”
  众所周知,“味道的调和”乃中华料理精髓之所在,腌笃鲜的完美在于这一锅汤料能出奇地相互渗透,咸肉晶莹剔透,腊香四溢;蹄髈酥烂有度,肥美鲜糯;春笋鲜嫩爽脆,水灵灵、甜津津,算得上笋中珍品。蹄髈出其鲜,咸肉出其香,春笋助其清爽,这一锅肉绵笋脆、滚烫香鲜的奶白汤头,啜上一口,用上海人的话来说:鲜得来眉毛也要落脱嘞!
  腌笃鲜地道的做法,是咸肉、鲜肉加大量春笋,文火慢煮上两三个小时即成,没有什么技术难度,唯一需要的就是耐心等候。没有一块好咸肉绝无可能成就一锅好腌笃鲜。过去的咸肉都是自家腌制,现在要吃一块上好的咸肉,须提前去乡下人家预订。鲜肉可选用五花、小排,而吴地人家大多用蹄髈,蹄髈皮厚脂厚,瘦肉又是栗子肉,较之五花更耐炖,肘骨与咸肉一起炖更香。笋则是用来提鲜、吸油、吸味的。我的父亲烧得一手好腌笃鲜,记得少年时,每到开春,我都会陪在他身边看制作腌笃鲜。在与时俱进的今天,传统的煤炉、柴灶早已“淡出江湖”,这是比较惋惜的。虽说新燃气便捷省时,可它的软肋也显而易见,比如,开大火时,火力太强;用小火则受热不匀。要烧出老煤炉、柴灶那种文火慢炖、白汤醇香的滋味,实在是难上加难。为保证食材原味,父亲坚持用老砂锅炖制。下锅前,将春笋剥开,滚刀切块,焯水去涩,捞出后过冷水备用,再把鲜蹄髈和咸肉分别焯水断生,去除血沫杂质,洗净咸肉切成小块。先将蹄髈放入砂锅内,加足量清水淹没并高出少许,大火煮沸,加上料酒,转小火加盖焖煮个把钟头。随即放入咸肉、笋。窃以为,一道菜肴、一锅汤水的好坏,主要取决于吃客的心意。现在条件好了,自家腌笃鲜想吃什么就放什么,百叶结、莴苣、鱼圆、香菇、蛋饺、木耳……所谓章法之内,名正言顺,章法之外,各显神通。用文火慢慢“笃”上两个钟头。在这段冗长等候中,父亲翻书看或找邻居大爷下围棋消遣时光。渐渐地,从砂锅内传来“咕嘟咕嘟”声,挠得人心痒难耐,无数条馋虫似被从肚里勾了出来,每“咕嘟”一声,意味着汤又鲜美了一分。笃到水汽从锅盖小孔里徐徐冒出,灶间仙雾缭绕,俄顷即满室弥香,接着飘满整个楼道,邻居大妈开玩笑说道:“哦呦,又在烧腌笃鲜啊,馋得口水要流下来了。”
  腌笃鲜一开锅,但见玉白的春笋、翠绿的莴苣、红白相间的咸肉济济一堂,笋肉混搭,瞧着美得淡然,半分也不俗。忽地想起东坡先生有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似乎竹与肉的关系,非此即彼,水火不容;而平常生活中,简简单单一道菜,就让两者水乳交融。一顿吃不完,留着再吃下一顿,亦有滋有味。无怪乎陆文夫坦言自己最爱吃的就是老伴儿做的腌笃鲜,慨叹“吃遍天下,不如回家”,究其深层原因,或许是出于对故土情结的眷恋,对故乡饮食的深情,那是每一位游子一辈子呵护的根!
  腌笃鲜,于我而言,笃出了一锅春天的鲜味,也笃出了一锅家乡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