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翔一言不发，沉默得像块石头。
　　张浩没着急，慢声细语唠起闲嗑。
　　一个小男孩家里很穷，穷到连块橡皮也买不起。铅笔头那点橡皮磨到黄铁片了，他把铅笔头竖到他爹眼皮子底下，爹扬着下颌抽烟，不理会；横到娘眼皮子底下，娘叹气，说没钱打灯油哩，做饭都得抓瞎瞎。
　　杜晓梅坐在他前排桌，文具盒里躺着一块白橡皮。橡皮太大了，白白嫩嫩的，她两根手指都捏不住，用时需要满把攥着，甚至还搭上另一只手。他做梦都想拥有一块这样的橡皮。
　　有一次，他盯着白橡皮看久了，白橡皮忽然变成蝴蝶飞起来，他不由张开双手去捉。蝴蝶没捉着，差点把杜晓梅头发上的蝴蝶结碰下来。杜晓梅回头瞪着他说：“干什么啊你！”再看，哪有什么蝴蝶，白橡皮还安静地躺在那个文具盒里。
　　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白橡皮真的像只蝴蝶一样飞了起来，落到他手里。
　　老师拖堂了，刚说下课，杜晓梅一蹿而起就往外跑。橡皮被带起来，蝴蝶一样翩飞，继而落在地上。
　　他捡起来，攥着这块橡皮，就像攥着天底下最贵重的宝贝，身子成了风中的树，没来由地抖，手心出了汗，黏糊糊的。杜晓梅没影儿了，别人也都像撒了欢的鸡扑棱棱往外飞，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教室里只剩下站在讲台上擦黑板的陈老师。
　　再上课时，杜晓梅提起书包乱翻，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尖着嗓子喊：“谁偷我橡皮了？我的橡皮没了！”陈老师冲她摆摆手说：“先坐下，好好找找，丢不了的。”杜晓梅不干，继续喊：“找遍了，哪儿也没有，肯定是被人偷了！”说着，她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到他，他感觉那目光像烧红了的烙铁，烫得脸上冒烟，身子又变成了风中的树。幸好杜晓梅被老师叫住，探照灯没在他身上驻留。陈老师严厉地说：“晓梅，别乱说，我们班都是好学生，没谁会偷，先听课，一会儿老师帮你找。”杜晓梅委屈地坐下，头发上的蝴蝶结晃个不停，估计这节课什么也没听进去。
　　陈老师说帮她找，却只顾上课，没找。他心里踏实了点，只要熬过这节课，把橡皮带出教室藏好，橡皮就属于他了。他回家可以用娘的剪刀把橡皮分割成小块，一块一块用，谁也看不出来，估计能用好久好久。陈老师讲课时，眼睛似乎也成了探照灯，老往他这儿扫，他的心怦怦乱跳，一动也不敢动。下课铃响了，陈老师不让大家乱跑，喊：起立！盯着学生们一排接一排走出教室。他没敢带那块橡皮。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陈老师把题写在黑板上，让大家做题。他看着黑板，那些粉笔字变成一群蝴蝶乱飞，怎么也捉不住。藏到书包角落的橡皮没了，他的心空了。陈老师不在讲台站着，满教室转悠，看学生做题。转到他跟前，他一惊，站了起来，刚要说话，陈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伸出大手把他按回到凳子上。陈老师越过他，走到前桌，伏下身小声问杜晓梅：“橡皮找到了吗？”杜晓梅委屈地说：“没有。”陈老师让她拿出书包再翻翻，她赌气地把书包里的东西都倒在课桌上。陈老师纳闷地说：“能去哪儿呢？”示意她起身，歪头去看空出来的桌膛。手一指里边，对她说：“你自己看！”杜晓梅探头抓住那块躲到桌膛深处的橡皮，臊得满脸通红。陈老师摸摸她的头，说：“我们班都是好学生，没有小偷。”
　　晚饭后，掏作业本时，男孩惊奇地发现，书包里有一块大橡皮，纯白色，方方正正，跟杜晓梅的一模一样。
　　“陈处长，这就是当年陈老师送我的那块橡皮。”
　　张浩手里托着一块珍藏了二十六年的橡皮，对陈南翔说。
　　橡皮磨蚀了很多，也有些褪色，不过依然能看出原来方正的形状和纯白的质地。陈南翔的目光有些发直，久久地黏在橡皮上。
　　“我永远都记得陈老师那句话——我们班都是好学生，没有小偷。”
　　陈南翔脸上僵硬的肌肉慢慢松软。忽然，他伏在桌子上呜咽起来。
　　一件虽有蛛丝马迹却十分隐秘的案情真相大白，张浩不知道这位出身教师家庭的中年男子还能否当一名好学生。
　　橡皮飞起来，翩翩似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