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车

□付春生

字数:1318 2024-03-20 版名:文苑
  父亲离去了,陪伴了他几十年的那辆排子车,也孤零零地躺在柴草垛里,像失去了一位至亲好友一样失落。
  已记不清那辆车是何时进家的,只知道那时我还很小,比车高不了多少。父亲为了那辆车,专门找了附近一个村庄做电气焊活儿的,叮嘱那个人一定要做一辆结实耐用的好车。那个年代,做电气焊活儿的人还很少,大部分人家还是用木板车。
  车,花了父亲至少四五个月的工资,但活儿做得确实地道,拉回家后许多人都围着看,像现在的人买了一辆汽车似的。
  我家乡的路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用排子车最为方便。自从那辆车拉回家后,一下子改变了原来用肩挑、用人推的运输方式,既省时又省力。春天,花儿开得正艳,鸟儿叫得啁啾。父亲拉起那辆车,将小山一样的农家肥送进田里。夏天,热浪滚滚拍打着焦灼的麦子,一中午就泛起了黄。父亲拉着那辆车,拉着碉堡一样的麦子,一路摇晃着送进打麦场。秋天,忽儿忽儿的阳光照着红彤彤的高粱、沉甸甸的玉米,还有圆溜溜的豆子,一群“娃儿”争先恐后地挤上车,和着一声声鸟鸣,一起走进我家大门,走进了那个又高又粗的大粮仓。
  车,带给父亲的并不是表面上的诗意,更多的是难以承受的艰辛。我的家乡大部分是山,路很陡,无论是拉出去,还是拉回来,都不是那么容易。那时,家家户户还用农家肥,每次收拾完圈里的粪,父亲就要往地里送。我和弟弟装好车后,跟在父亲身后,为防止车速过快,父亲总是在车后绑一根胳膊粗的磨板。下门口那个大坡时,父亲先将车把抬起,但车子还是飞奔,父亲只好死死地将车把再抬。那千斤重的车子试图挣脱阻障,一直往下窜。木头画出一道道深痕,一缕缕烟尘。父亲一边抬着车把,一边快速奔跑,直到缓坡处才慢下来。每到此时,我就见父亲脸色煞白,汗水从额头浸出,呼吸急促,整个身子像抽虚了一样。
  回家的路更难,特别是拉土垫圈,死沉死沉的。每到上那个大坡时,父亲总要提前猛跑几步,但不到半截,车子就好像突然断了油,一下子慢下来。我和弟弟赶忙俯下身子用力往上推,父亲的头几乎贴到了地面,绳子勒得紧紧的,陷进肩膀,脖子上的青筋凸起,脚步更加沉重。每到此时,父亲都要折一下车把,让车轮变换一下方向,再猛用一把劲儿到达平缓处。
  那是一个秋雨绵绵的季节,一连几天下大雨,水将大地的每一个缝隙都 灌得满满当当。天刚放晴,闲不住的父亲又拉起车子出发了。湿漉漉的黄土黏在车上,比干土 不知重了多少。车走在路上,双胎深陷进泥里,拉着非常吃力。到家门口那个大陡坡时,我们都猛跑几步,竭尽全力,但车子还是纹丝不动。父亲拉着车,使出了平时最有效的方法——将车轮变换一下方向,可谁知车轮刚压到离路牙一尺多的时候,由于下雨地软,重压下的地方开始慢慢分裂,大有塌陷之势。我们急忙朝父亲大喊:“快用劲儿!路快塌了!”只见父亲的双脚死死蹬住地面,左臂紧紧拉住车子,用尽全力往上拉。我和弟弟也长长地憋了一口气,竭尽所能向前推——一阵声嘶力竭之后,车子终于走出塌陷区,到达安全之地。
  我至今都不敢想象,如果地面真塌下去,那将是怎样一种结局!但我感到即使再危险,父亲也一定不会丢下车子,让它从几丈高的地方跌下。父亲知道,车子肩负着全家人的希望,有车子就有远方。
  父亲走了,但车子比人更长久。父亲融入了它,每当看到它,就像看到了父亲在大地上躬身行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