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房打盹

□申功晶

字数:1452 2024-03-06 版名:文苑
  我的祖父不是文人,却有着一间像模像样的书房:三面书柜,一张木桌、一杯清茶、一枕木榻,桌上搁置着笔墨纸砚。祖父十岁时,曾祖父突发脑溢血,猝然离世,孤儿寡母失了依靠,他小小少年,一夜成人。第二天就离开学堂,去一家店铺当起了学徒,奔波于京杭大运河。好在他头脑活络,手脚勤快,人到中年,就富甲一方,于是,在城东北一隅择地造宅,专门给自己布置了一间书房。
  其实,到了祖父这个年龄,早就断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念想,他捯饬书房,纯粹源于内心的喜爱。许是“士农工商,商居其末”的自卑心理隐隐作祟,一方面,他从不让子女涉足生意,悉心栽培子女读书,他的长子在首都科研单位做研究,次子和女儿都考上了知名大学;另一方面,他大量购置书籍填充书架,神思倦怠之时,读数行字,掩卷遐思,也是人生另一种自在。祖父念过几年私塾,逸兴遄飞之际,就按照格律寻字觅词,造几句古诗词自娱自乐一番。祖父整日忙于生意,自古商场如战场,想来,他也身心俱疲,书房就像一个心灵港湾,从尘世中辟出的一方净土,所谓“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父亲说,他好几次蹑手蹑脚推开房门,只见祖父躺在木榻上打盹,一本线装书从手中滑落在地上。
  父亲似乎没有遗传到祖父的爱书基因,总角之年,他举起小榔头“叮叮咚咚”敲打铁皮罐头,做成小汽车、小轮船模型,这是天性使然。当我看到父亲满手油渍修理起自行车,攥着链条,乐此不疲,明白他是永远体会不到无书可读的精神困厄。
  书房便因此荒废。
  父亲说,打我出生起就爱哭闹,怎么哄都不济事,左邻右舍苦不堪言。有一回,他抄起一本彩色连环画在我面前晃晃,神奇得很,我立马止住了哭声。
  我上了学,把祖父二楼的书房占为己有,一者,二楼清净,再者,家里、学校抓学习抓得紧,我又是出了名的爱看“香花毒草”,于是,父母经常搞“偷袭”,楼梯是木板,只要一有触动,老旧木板便会发出轻微的“嘎吱——”,我以敏锐的耳力,听出端倪,有足够的时间把禁书藏匿起来,然后装模作样认真答题。
  我似乎挺幸运的,在那个“七十二家房客”的年代,能拥有一间独立书房,在这个无人打扰的私人空间,我看了很多闲书。
  老宅拆迁,城里房价寸土寸金,居大不易。于普通人而言,有一方容膝安身之所已是耗尽毕生财力,至于拥有一间像模像样的书房,更是奢侈之想。我想起归有光的书斋“项脊轩”——“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灵光一现,在阳台辟了一隅,安放好书桌、书架,摆上喜欢的书,开窗引光,便可“捧书闲读,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亦万籁有声。“书房”终究狭小局促,眼瞅书架渐满,新书只能摞起来,即便如此,却仍满心欢喜。案头诗书,窗前佳景,朝有暖阳,夜伴星辰。高三那年,疲于题海,心力交瘁。酣睡写读,均已有着,“书房”这一几一榻,成了我伏案打盹之地。
  若干年后,生活渐入佳境,手头也宽裕起来,于是,我用多年积蓄换置了一处稍大的住所,才算真正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起初,我疯狂购书,兀坐书城之中,那种感觉就像帝王坐拥三千佳丽,须臾之间,忘却了世间一切的不愉快。近年来,我不再成捆成捆买书,却时不时涌出一股子写作的冲动,散篇见诸杂刊、报端,经年累月,我从一个小白写手到一名专栏作者。
  有一回,我在写一部中篇小说,写到一半,思路戛然而止。我半躺在藤榻上,两眼空洞望着天花板,不知不觉,打了个盹,故事的情节便在梦境中延续下去……
  倪宽在《锄经堂》中提出书房至乐五事:“静坐第一,观书第二,看山水花木第三,与良朋讲论第四,教子弟读书第五。”依他看来,在书房里,较之观书,静坐反而成了头等大事。
  静坐之于现在的我,便也与打盹相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