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山路

□王章德

字数:3417 2024-02-28 版名:文苑
  一
  川南边缘,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如果时光能够回拨,那时,在一个个夜色浓稠或月光稀薄的夜晚,在那些清瘦而柔韧的山道上,你会碰到一个打着火把或油桶的男子,他二十多岁,背着毛蓝布大包,行色匆匆。那发角眉梢挂着晶亮的东西,雾气袅袅,不知是汗还是露。
  那是我父亲。
   二
  好像是最初请了一个跑江湖的儿科老头儿在家里教父亲学推拿。好像那时候母亲刚过门,世界还没有我,那是20世纪60年代。爷爷认识一些江湖上的朋友,托人给父亲请来这么个导师,为的是在往后的日子里能谋口饭吃。
  可能是时间短,抑或是束修不治,父亲的推拿最终没学成。但此后不久,村里(那时称大队)要设一名畜牧防疫员,大队干部点中了父亲。一是因为爷爷和那干部有些交情,二是我父亲天分不错,还学过几天医。
  父亲应该是接受了短期培训后上岗的。他没有辜负大队干部的期望,两三年后他成为方圆几十里的名兽医。此后的几十年,他的航线也就绑定到那些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了。
  记得十来岁的时候,半大孩子的我常翻弄父亲的“书桌”。那是一张简易的小条桌,上面两块厚木板,下面的隔屉用篾片架成。篾屉里静卧着一本《赤脚兽医手册》,字典大小,绿胶书皮,纸张和印刷都很地道。书中介绍了多种家畜的疾病防治,猪瘟、猪丹毒、猪肺疫、猪副伤寒,还有牛病、羊病、鸡鸭鹅病……
  这大约就是父亲的“镇山宝典”了。
  父亲还有一个胶皮笔记本,很袖珍,出诊时随身携带。上面所记是他参加本市南部山区兽医短训取来的真经。几个县的名兽医们登台授课,草帽农鞋,有的鞋边还沾着泥巴。他们没有工资,生产队给记工分作为补贴。他们把几十年从猪牛身上一页页积淀下来的经验,一沓沓地传给了后生们。
  所以,父亲那个小本子,近乎“真经”,上面的方子,九阴九阳,无招有招,父亲从中获益颇多。
  最典型的是猪的冷痧症,据父亲讲,他曾多次遭遇。猪在圈里瘫卧如泥,一动不动,它们肢体发凉,面对食料连眼皮也懒得张一下。这应该就类似人的风寒感冒,但那时的兽医大多不懂寒则热之的道理。青霉素、庆大霉素、安痛定之类的针剂一通轰炸,越打病越沉。父亲按那小本子上的记载:药用麻黄、桂枝等煎水灌服,效果立竿见影。
  父亲还按那“真经”的指引治好过几起猪瘟,所用招式,是我后来在那些正式出版的兽医书籍上没有查到的——不见经传的人,用不见经传的招,治好了数头更是不见经传的猪。
  印象最深的是姨婆家。正月里拜新年,姨婆皱着眉告诉父亲:家里唯一的小猪病了,请过当地好几个兽医,针打了一大堆却毫不见效。父亲看了眼躺在屋檐下残喘齁齁的猪崽,他当然一眼看出那是患了猪瘟——号称“猪中癌症”。他对姨婆说:碰碰运气吧,死马当活马医。他给那猪针了耳根、尾尖等几处穴位,再用细麻绳把猪耳朵扎紧,嘱咐不可解开,又开了服中药。据父亲后来残片式的回忆:那服药除苍术、菖蒲等外,更多的是田边地角的野草。
  父亲和姨婆还真碰上了运气。第二年拜年,餐桌上,姨婆指着桌上肉告诉父亲:现在吃的就是那头猪的肉。那猪后来病好了,过年长到两百多斤。父亲因此名声大振。
  父亲的兽医包里还有一个空药盒,装着温度计和瓜子针,还常有一两张刮胡刀片,两三根缝合弯针,一小团棉线。像见证了将军驰骋沙场的驳壳枪,它们静静诉说着父亲那些引以为傲的手术。
  就在那个叫烂田湾的一户农舍里,三四个壮汉按定一头母猪,旁边一两个老头,一两个半大孩子,或掌火把,或递针线。父亲正从母猪肚子上的刀口里一只只往外掏出猪崽。猪崽身上还带着羊水泡沫和斑斑血渍。一旁的女主人双手微颤,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小猪崽,像是在接一掬稍纵即逝的希望。
  
  父亲不是这山里唯一的兽医。那时没有行医证之说,有人请杀猪的,就是屠夫;有人请看病的,就是医生。
  在最初接受培训和开始行医那几年,父亲同时还是大队茶厂的负责人,后来因为和大队干部不睦,他一气之下炒了自己,回了生产队。之前是白天管理茶厂,现在是白天羁在生产队,父亲医猪就基本只能是晚上了。他精力旺盛,每晚要走好几户人家。听他讲过,好几次,走着走着,四山的鸡就叫上几遍了。
  几十年后,山里有了公路。乡村公路也照京广路、成渝路那样把起止点作为整条路的名字。但父亲当年在多个夜晚走的那些山路,实在没办法用这种方式命名。它的起点和终点都不确定。父亲走的路更适合分类:干路、湿路,这是按天气分;石板路、泥石路、土路,这是按材质分。那时这里更多的是泥石路,路面大部分是泥土,间或嵌些石头,它腾挪闪转,高低弯折都没有规矩。赶场路、挑水路、粪担路、打柴路、放牛路,这是按用途分。赶场路是人们上街走的,宽阔平整,但这样的路段实在太少。挑水路从小溪边或水井旁通往住户,也还不错。怕的是那粪担路、打柴路和放牛路,它是人们挑粪、打柴及娃娃们放牛时踩出来的临时路。朝这头走可以通往住户,若不小心倒过来就走到野地里去了。
  在我的想象中,常有这样一幅画面:深夜,山坳阴森,一座坟茔,泥石、花圈尚新。打火把的父亲,沿着那些被踩踏倒伏的野草低头快走,猛一抬头,眼前坟墓赫然,花圈惨白,纸幡在夜风中扭动——有一种临时路,叫抬丧路,是临时踩踏出来给棺材走的。
  尽管父亲应该是最熟悉这一带山路的人,也难免走错——夜里看不清四野,又想贪点捷径。我不敢确定他是否半夜三更贸然打扰过一位刚入土几天的亡者,但不止一次听他讲过:某次走到荒林里,野兔从脚边一窜而过,电筒照见前边不知何物的一双贼亮的眼睛;某次走到荒草丛中,扑倒一片野草才走出来;某次走在大片树林里,路越走越不像路,藤蔓扑在大树身上死缠活绑,鬼冬哥在前边你呼我应……
  那时的人家,多数就养一头猪,少数养两头的,养三四头是十多年后的事。养一头的,来年的肉食都指望着它。养两头的,另外一头是全家人过年的新衣,来年的油盐柴米,孩子读书、人情开支,全靠着它。一头猪倒下,半壁河山就塌了。
  于是,记得读小学时,老师问我:你爸干什么去了?答:看猪。到了初中,班主任问:你爸干什么的?看猪。科任老师、校长问,你爸呢?看猪。
  看猪,就是医猪。
  少说也有四十来年吧,父亲看过多少头猪,医过多少头牛,实在没法算了。而反过来,十里八乡也供养了父亲。然后,父亲和母亲养大了我们兄弟姊妹四人。
  就像那养猪的千家万户,都说是人养猪,其实反过来又何尝不是猪养了人?对父亲而言,他救治了那些卧病的猪,而那些养猪的乡亲,则是父亲乃至我们全家的衣食父母。
  一个兽医,上千农户,应该不下几万头猪吧。数十年来就系在那一条条艰辛的山道上,织成一方人间的烟火。
  四
  由母亲缝制的毛蓝布袋子到帆布包,再到全大队最好的木匠做的小木箱,父亲的兽医包,最后换成了牛津布的公文包。他从来没有背过那种上面镶着红十字的皮药箱,大约他认为那是人医的专属吧。
  从最初的草鞋,到后来的胶鞋,再到筒靴。都说那时乡村医生是赤脚医生,但父亲和当时像他那样的兽医也好,人医也罢,其实都没有真的赤脚。虽然日子艰辛,但他们也算是那个时代受人敬重的乡村白领了。
  从最初在主人家找火把,到后来用一节竹子倒入煤油,塞上玉米芯作油桶,再到后来提上马灯,到最后自己带上手电筒。父亲的照明在一步步优化。
  终于有一天,父亲像他那支用得太旧的手电,光线暗淡,怎么拍打也不管用,最后只剩下钨丝暗红。在那些崎岖的山道上,在那些深黑的夜晚,他从二十来岁的少年,走成了肤色古铜的中年,再走成顶发稀疏的老者,在他快走不动的时候,多数人也让他休息了。
  这或许是父亲的宿命,也是山里兽医们的共同结局吧。
  五
  父亲其实天资颇高,因为家庭背景,他高小毕业后与升学无缘。在成为兽医和茶厂负责人之前,他还短期代过课。茶厂负责人算是半个官,已初涉仕途;代课老师在这偏远的乡下也算文化人的一枚标签吧。沿着这两条路走下去的人,现在基本都领着或多或少的退休工资。但父亲这两条路都没能走远。他最终在这片山区的羊肠道上,走成了一个移动兽医站——他当年的职业覆盖,不亚于一个小小兽医站。如果把他在那些山道上的往返拧成绳,估计不会少于二万五千里。
  只是现在的父亲基本只在院坝里移动了,他患上了严重的足疾,还有轻度脑梗。
  夕阳西下,天光迷离,门前不远处的公路上隔三差五有车辆驶过。远处峰峦参差,树林错落,间隙中偶尔露出一段段盘山公路,见首不见尾。父亲之前熟悉的小路早被革新。父亲坐在院坝里,之前嗜酒的他最近因足疾戒了酒,此刻显得十分疲惫,他头靠椅背,渐渐地合了眼,唇角微嚅。我见状急忙催他去睡一会儿,我怕听他又说出什么猪瘟、冷痧症之类的梦呓。
  父亲的履历像冰裂纹瓷器,是瓷器中凄美的一种。据说其形成要经历反复的高温煅烧和急速冷却,过程和结果都有太多的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