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时，良 城对妻子说：“菜烧软和，帮忙的 人多，大都还没好利索。”妻子捏 着围裙回应：“晓得。”随后又接 了一句，“坑要挖宽几寸。” 到了地头，良城在两块土包 之间下了镢头。上层的土是虚 的泡的，越往下越板结实在。挖 一下，镢把震一下，震得人心疼。 不用你交代，要宽几寸，还 得深一尺。良城心里说。平时两 天挖坑一天砌墙，这次得挖两天 半。徒弟要来帮忙，良城拒绝了。 很快额头起了汗，良城剥甩 了衣服。他不停地挖，镢把一下 一下震。 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出雨丝， 让冬天的干冷有了湿意。湿冷 的水落在良城赤裸裸的背上，漾 出一层白雾。来不及蒸腾的，汇 聚成细细的疼痛的水流。“哥哥。” 良城抬头，是身材魁梧的弟弟良市。“我来给你送雨衣。”“你不是送药去了吗？” 疫情肆虐，人人自危。作为乡村诊所大夫的良市，身着防护 服穿梭在巷巷道道里。他给志 愿者说，你们有家有室，都回 去。他一再向上级领导表态，这个村的防护我能顾过来，实在不 行再打电话求援。防控放开后， 猛烈的感染使人发烧咳嗽，一片 一片躺倒。他又向上级保证，我给大家送药，免得交叉感染。有我在，百不咋的！ 良市戴着双层口罩，把布洛芬、氨咖黄敏、感冒灵送到需要的人家门口。先是几片几袋，后来一片一袋，再后来半片半袋。
　　两天后，没有药了，体温计都不剩一支。
　　尽管看惯了伤病，乡亲成片倒下的景象还是让他心悸。良市不停向外打电话找药，得到的答复是，会有的，但现在没有。打着打着，良市发现自己嗓子哑了，眼前黑了。
　　他摇晃着身体抓向药盒子，空的。
　　汉辰烧到39.5度，吃了两遍药，烧依旧退不了；山娃的嗓子刀片一样割着疼，咳嗽得房梁晃荡；刘奶奶浑身疼，翻不了身；青森抡拳咚咚砸头呢……良市给哥哥叙说。
　　“感染了的人听见你嗒嗒的脚步，呻吟就停下了。我和你嫂子也是凭你给的那几颗复方什么来着挺过来的。”
　　“复方氨酚烷胺胶囊。”良市说，“里面的对乙酰氨基酚可以退热，其他成分能减轻鼻塞、打喷嚏、流鼻涕。”
　　“你要是到县医院就业，就不用在村里受这些罪了，可是你犟着说农村更需要医生。这倒好，一晃四十五了，钱没攒下，房没盖起，还没娶着媳妇。”良城埋怨弟弟。
　　“惯了，头疼脑热，花点小钱治好了，乡亲们不用跑大医院，可不就好着嘛。就像你，给人箍墓，让人在另一个世界安好稳妥。”良市笑笑，转身走了，脚步嗒嗒蹾地，土一样厚实。
　　良市送完雨衣肯定回诊所了。他医学院毕业后就栖身在村诊所，前面是诊室，后面是药柜。药柜里整齐摆放着各种药品和一些简单器具，诊桌上那只诊箱四角发白，时刻准备上肩。药柜和半截帘子隔出来的是卧室，拉开帘子，床铺上的被子总是皱堆着，仿佛人是随时要从被窝跳出来。的确也是。
　　平时，良市不是候在诊所，就是背着诊箱匆匆走在瞧病的路上。
　　良城想起，一次患急性痢疾，拉肚拉得站不住脚。急着送县医院，半天等不来车，弟弟背起他就走。病好后良城握着弟弟的手问：“我当时趴你背上，感觉你浑身发抖，是不是累病了？”
　　良市腼腆地说：“打针时不抖，针一拔就抖；把脉时不抖，背病人就抖，这是个毛病。”
　　那时良城下定了决心要给弟弟说一门亲，好在他发抖的时候能有个人稳神，送完病人回家有口热饭。
　　良城发动亲戚朋友，四处打探。但人家一听没房没存款，打了退堂鼓。今年终于有个离过婚的女子愿意见面，日子就定在元旦假期。
　　“39岁，带着个儿子，人也实在。人家说，只要人品好，不怕家穷，很有希望呢。”良城对弟弟说。
　　“人家不愿意，我也不怨人家。”良市说。良城看着弟弟羞红的脸庞，知道弟弟心里再次生出了企望，仿佛看见了家的温暖。
　　兄弟俩心底里都盼着元旦。快来吧，一元复始，皆为序章。疫情过去，春天就要绿起来了。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水雾耷拉在良城眉骨上，盖住他汗涔涔的颈和背。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像是摸在良市湿漉漉的胸膛上。疫情严重，良市的电话没人接。这个所有乡亲熟知的电话，只要需要，向来一拨就响。
　　良城拖着疼痛还未消尽的身体赶往诊所，摸到了弟弟渐凉渐冰的胸膛。
　　现在，良城挡住了所有人的劝慰，他要一个人完成这个墓坑，挖土，出土，修正四角，平整地面，砌起墓墙。如果可以，他还要一个人把弟弟背进来。
　　弟弟身材高大，这个坑要挖得更大更深。
　　他们一母同袍。他不知道背着弟弟，自己会不会浑身发抖。
　　坑边电话铃声响起，箍墓匠良城按了接听，低声问：“是谁？”
　　电话那头欢快地回问：“是良市吗？今天不是元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