苴麻生蓬中

□任 静

字数:1255 2023-12-20 版名:文苑
  与其说想念一种农作物,倒不如说是想念我们馋嘴的童年。当敲下标题时,童年的炒麻籽,咕噜噜滚动一缕醇香,撞开了记忆之门。那一片青纱帐似的麻子林,纠缠其间的蓬草,葱茏的绿、安静的绿,便一点点洇开,温暖了这个远离乡村的初冬。
  令我们舌尖惦记了多年的作物,叫麻子,学名苴麻。植株形似芝麻开花节节高,籽实宛如绿豆大小,灰褐色。诗经《豳风·七月》曰:“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诗经里的时序是紧凑的,七月吃瓜,八月摘葫芦,九月收割麻子,靠劳作养活的人最心安。祖父深谙农事,说麻子自带香气,种进去数日内须常驱雀,青苗长出方安心。又说叶片满布就可锄地,待麻子长高容易伤到麻枝。
  夏天的麻有丈余高,碧绿苍翠,俨然青纱帐。绿叶像一把大大的手掌岔开五指,枝干繁茂,顶端生一串串绿色的小花苞,盛开淡黄花,碎米粒大小,不抢眼,黄色的花穗密密匝匝在风中摇曳多姿。夏季深处,麻籽灌浆饱满。大人们督促孩子提了柠条筐去捋麻叶喂猪。彼时,麻子林成了孩子的天然乐园。我躲在青纱帐里,对小伙伴的呼唤置若罔闻,轻嗅麻叶好闻的清香味,迷迷糊糊睡着了。有大胆的蚂蚁趁机爬到鼻尖上,一阵风过,一朵黄花簌簌落下,仿佛一枚胸针别到了衣襟上。
  东坡诗云:“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麨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田里的麻叶被夏雨润泽得碧绿如洗,篱笆边缫丝女子悦耳的谈笑声,与嬉戏在麻子林里的我们一样无忧无虑,唯有拄着藜杖的老翁忧心豆类作物何时才能成熟?其实不用等很久,大约中秋前后,麻子就成熟了,绿中透黄,有一种饱满的色泽。此时,打猪草的孩子愈发爱往麻子林里凑,挑选沉甸甸的一枝,捏到手心里轻轻揉搓,麻子暗褐色的果实就滚动在温暖的手心里,拈起一颗含在嘴里,滋味醇厚,口舌生津。这段时间麻子更需格外关照,因为太香,风来啄一嘴,雀来啄一嘴,秋天的风和雀都知味,常常瞅人不注意下嘴猛啄。大人在地里扎了稻草人,披着蓝色或红色的旧衣衫,两条袖子随风摆动,恍若男人女人在地里不停地挥舞着手臂赶雀,倒真的把雀儿们给唬住了。
  收获的麻籽外壳薄脆,肉质香,可用于榨油,炒熟味道尤香。出清油那日,舀进半锅麻汤,放上炒好的葱、姜、蒜,烧开下小米、干菜叶和旗花面,煮得黏稠喷香,香气四溢。出完油的麻渣过滤后,搋(chua`i)成麻渣糕,蘸着葱油腌韭菜吃,滋味鲜美,软糯可口。
  打了麻子,麻秆就该沤麻了。男人们将麻秆打成捆,放在水坑里沤。浸泡数日,再将皮剥下,即成麻,可制绳索。我家种麻子那年月,老外爷尚健在,经常坐在灶间剥麻线。“嗤嗤”的剥麻声在寂静的夜空回荡。他的黑色对襟棉袄上落了一层灰褐色的麻纤。母亲在灯下捻麻,挽起裤腿搓细麻绳,用来纳盖帘,给一家老小做鞋穿,一豆灯火明灭闪烁,嘶嘶的纳鞋底声常伴我们进入梦乡。
  今夜,恍然又闻麻叶清香,小小的麻籽咕噜噜滚过似水流年,被我们弃置了多年的故园,那蓬草中的麻子,与土地及阳光合成的温暖,系在一根根悠长的麻绳上,一双双结实的布鞋上,我们脚下仿佛踩着祥云,走过泱泱四季,终究是走不出那一缕麻线牵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