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山的秋天，枫叶如丹，柞树似金，田野里、山坡上谷穗低垂，麦浪翻滚，红彤彤的大苹果挂满枝头，一派丰收景象。
　　施怡停下脚步，抬头远眺，三十年了，故乡旧貌换新颜，熟悉又陌生。山上那条蜿蜒的小路已经不见了，代之以平坦的水泥路面，各种试验田采摘园的路牌林立，不远处一座小巧的八角亭倚在一棵粗壮的大槐树旁。
　　施怡眼前一亮，那熟悉的大槐树，那曾经的花开雪白，仿佛一阵阵槐花香从记忆深处氤氲而来……
　　那是柳丝如雨的春天，山花烂漫，蜂蝶翩翩。山脚下的琼兰小学书声琅琅。一年级二班的施怡老师抬头看向窗外，她在寻找那双黑亮亮的大眼睛。人影一闪，施怡只见一个头发顶。她笑了，知道那个小男孩儿还在。
　　从上星期到现在，已经是第四次了。这个孩子在窗外听课。最后一节课还没下课那个孩子就跑掉了，可是，他不知道，有双眼睛正关注着他，施怡在校门口的大柳树后躲着呢！孩子边跑边玩儿，一会儿撸撸草籽，一会儿拽片叶子，蹦蹦跳跳，没多大会儿就出了镇子，拐过一个山坳不见了。夕阳满山，山里人家，天晚不便冒昧造访，施怡只好停下脚步，转身悻悻地走下山。
　　一连三天，孩子没有来，施怡打算亲自去山上一探究竟。
　　小路蜿蜒，施怡爬得气喘吁吁。半山坡忽然闪出一棵高大的槐树，绿盖如伞，树阴里露出帐篷的一角，施怡走近前，一个小孩儿撅着屁股戴着垂纱的帽子在蜂箱前忙着什么，原来是养蜂人家。再一细看，不就是那个去听课的孩子吗？他今天穿了一件长袖灰色的小线衣，不过头发还是那个扎眼的小桃顶。
　　“嗨！”施怡在他身后不远处站定，轻声打了个招呼。孩子回过头来，满脸惊讶，刚想跑，却停下脚步。他扶住面前的两根木棍，上面拉着铁线，晾着几件衣服。施怡指了指帐篷，“那是你的家？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儿回答：“我叫杨硕硕。”一个双鬓蓬松、脸色黝黑的女子走出来，“您买蜂蜜吗？”她热情地招呼。“这是您的小孩儿？”施怡指那孩子，“几岁了？”“九岁了。”施怡说明来意，女子很犹豫。施怡坚持：“孩子九岁了，必须上学。”女子点头答应。临了补充一句，“得跟孩子爸商量。”
　　可是孩子一直没来。
　　施怡二次登门的时候，杨硕硕正忙着搬家，蜂箱已经放在了旧卡车上，一家人围坐吃着面条。施怡问硕硕怎么没去上学？硕硕爸老杨尴尬地笑答：“咱们要转场了，这边蜜源不够蜜蜂吃。”施怡拧住眉，态度坚决：“学是一定要上的，因为孩子到了法定上学的年龄，谁不让他上学谁就违法。”老杨苦笑着摊了摊手。施怡说：“孩子是你生的不假，可是他不是你的私有财产。你没权利剥夺他的受教育权。”施怡招手让硕硕过来，“硕硕，你给我背一下拼音字母表。”硕硕摇了摇头。施怡搂住硕硕，“孩子已经九岁了，正常都上二年级了，可硕硕连拼音都不会，时代发展这么快，孩子将来步入社会如何生存，他的未来在哪里，难道也和你们一样，守着几个蜂箱过日子？何况，如果没有知识，将来恐怕连养蜂也不行！”老杨低下头不语，施怡的话使他的脸憋得通红。施怡说：“有难处大家可以帮，但孩子必须接受文化教育，这样日子才有希望啊！”硕硕妈也在旁边说：“老杨，孩子那么爱读书，你就让他去吧！”孩子黑亮的眸子充满渴望求助，让施怡眼中一热，“如果你们不同意孩子去读书，我就一直跟着你们！”施怡执拗得近乎幼稚的话语，把老杨惹得噗嗤乐了。他说：“小施老师，你不用跟着我们，我发誓，孩子可以去读书。”他叹口气，“你说得对，孩子不读书是没有前途的，我明天就让孩子去上学！”
　　硕硕读到三年级的时候，施怡就去新疆支教了。如今已是桃李满天下，两鬓飞霜。
　　她在亭子里坐下来，问旁边乘凉的老人，“这里从前有一个杨姓的养蜂人家，搬走了？”
　　“养蜂人家？”老者凝神想了下，“你说的老杨家，他家不养蜂了，老杨年纪大了。儿子很厉害，在北京的一家研究所工作。前年给村里捐了一个图书室，书免费看。”他指着山脚下一座玻璃屋顶的房子，“喏，就那儿，老杨每天忙乎着给乡亲们找书。”
　　屋顶的玻璃闪着亮堂堂的光，施怡的心里仿佛淌着蜜，甜出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