沣河入渭处，有一座桥，形似白鹭展翅，故名白鹭桥。
　　夏日午后，雨洗晴空，纤尘不染，蓝天倒映河面，仿佛给缓缓流动的河水盖上一层透明的蓝玻璃，两岸葱绿的树影落进去，玻璃便拓上斑驳青绿的花纹，阳光下熠熠生辉。白鹭扑棱着翅膀，倏一下飞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青绿的影儿浮动起来，钢构的大桥似乎也跟着晃动了。
　　这座长232米的大桥，桥梁由三座V形墩预应力混凝土支撑，主梁南北两侧各设一个悬挑玻璃栈道观景平台，平台上方耸立着一架倒三角形的钢架，密布着钢绳，与玻璃栈道紧紧勾连，相互牵制，稳固桥面。桥上主道汽车穿行，步道游人如织。漫步玻璃栈道，或三三两两合影拍照，或独倚栏杆极目远眺，或背着手从东走到西丈量玻璃栈道的长度，或低着头透过玻璃凝望沣河的水在脚底流过……
　　这水，见证过周文王在西岸营建丰京，将都城从岐周迁至丰京的英明；这水，见证过周武王在东岸建立镐京，绵延西周八百年基业的辉煌。《诗经·大雅·文王有声》篇载“既伐于崇，作邑于丰”“考卜维王，宅是镐京”；《诗经·大雅·灵台》篇有“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丰京和镐京一起并称为“丰镐”，是西周王朝的国都，是历史上最早称为“京”的城市，也是中国最早期的城市，作为西周首都沿用近三百年。丰京是西周宗庙和园囿的所在地，镐京为周王居住和理政的中心。公元前11世纪，在这沣河的东西两岸，演绎出一部周王朝繁荣昌盛的奋斗史、发展史、兴盛史，给中华民族留下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
　　我小心翼翼地踩着玻璃往前走，耳边的风声吹来采诗官手摇木铎采诗的铃声。他行走岸边，遥望天空，云彩像百姓心头的诗情，到处飘飞。他跟着天上的云彩走，哪里有歌声就朝哪个方向跑。他多么希望采到更多的诗歌，用他的笔记录下来，献于周天子，让他听听百姓的心声，看看百姓的生活，体察百姓的疾苦。
　　河水流得不紧不慢，沉静得像暮年的老人。但一越过白鹭桥，开阔的河面就被石头垒起的堤坝挡住了，水冲下去，溅起一层细碎的白浪，像天空落下的一叠白云，被猛然击碎了。几条坝呈不规则的弧形排开，冲击下去的水花也就有了各式曲线之美，像舞蹈的少女，手拉着手欢快地在水里舞蹈。一行白鹭静静地立于石头之上，忽然一只飞起来，空中闪过一点白影，瞬间擦着水面，只一秒钟的停顿工夫，又飞起来。水花垂着翅膀滑落，像撒下一把细碎的银跌落水中，却又无声无息。
　　河的西岸，是茂密的芦苇。芦苇的北面几百米处，有踮起脚跟也看不见的渭河。这沣河从秦岭深处闯关夺隘、奔流而下，冲出沣峪口后，带着它收留的子子孙孙，先是向西，然后北流，到这里与渭河汇合，把一路奔波之苦倾诉给渭河。渭河抱着它，摇着它，哄着它，给它哼唱《蒹葭》的歌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是谁第一个唱出来的歌谣，这是谁赋予荻与芦以思念之殇，这是谁的思念流淌在采诗官的笔尖？又是谁把这悠远绵长的思念之歌唱给了渭河？
　　芦苇春天萌芽拔节，夏天逢着雨水茁壮生长，郁郁葱葱；秋天浮起一河雪白的芦花，冬天的风滤净水分，枯黄的秸秆被风折断，一节一节落进河水，腐烂成有机质，再滋养来年的芦苇。
　　2018年中秋节，我们一群参加培训的文学青年顺着河道走进芦苇荡。有人说，一直往前走，就能看到渭河。胆子大的男同学在前面开路，几个女同学跟在后面。秋天的芦苇，被雨水浇灌，像十五六岁的青年，蹭蹭地长，个头长高了，茎秆长粗了，结出长长的饱满的紫色穗子。芦叶也变得青苍，掐一枝下来，叶脉柔韧，稍不留意，侧面的锋利就会划伤柔软的肌肤。扔掉芦叶，跑着跑着，某个人影就不见了，待你路过时，他冷不防一个箭步冲出来，从背后抱住你，吓得你出一身冷汗。
　　拐来拐去，走了很久，我们才走到渭河边。渭河河面很宽，河水很大，黄泥浪咕咚咕咚翻滚，岸上泥沙被冲击得不断滑落，纷纷跌落水中的声音让人恐惧。河面的风更大，披散的长发被风吹起来，扭结着在脸上打旋。风卷着凉气从裙子里往上钻，从脖子里往下灌，冷得我直打哆嗦。看了几分钟，我们赶快往回走。西天的太阳渐渐落下去了，河边的光线也变得暗淡。芦苇荡发出一阵阵吼声，像是潜伏着千军万马，随时都会冲出来厮杀。风停的间隙，隐约听到其他人齐声在岸边大喊我们的名字，我们加快步子往出走。窄窄的沙土路越想走快越是走不快。赶到岸边时，天已经擦黑了。
　　我还惦记着来时河边遇到的一对青年，不知他们回去没。那时，我们几个人沿着东岸的河堤路边聊天边朝大桥上走，忽然看见西岸上一个女孩从车里跑出来，从河堤上往水边冲。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大声喊，千万不敢下去！千万不敢下去！
　　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疯跑着冲下河堤，停到水边，凝视水面。也许还挂着一脸的泪水。她只要一只脚跨出去，就掉进河里了。车门一闪，车里又冲下一个小伙子，也跟着跑下河堤，跑到女孩身边，紧紧地抱住她。两个人就那样站在河边，相拥在沣河西岸。夕阳拉长了他们的影子，斜到河水中，像一根圆圆的柱子，插进水面。听不见男孩有没有说话，看不见女孩是否在哭泣，但他们的不离不弃，让东岸的人看得感动极了。
　　过了一刻钟，他们两个牵着手走上河堤，走进车里。但车一直没有启动。有人催促着赶快去看渭河。我虽然脚跟着大家走，但心一直牵挂着他们，边走边回头看。到芦苇荡以后，大家玩疯了，我也就忘记了。返回时，我们几个顺着西岸走，发现车早已离开了。站在女孩想要跳河的堤岸边，大家不约而同地背起《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自古及今，男女相爱的情感是相通的，只是处理的方式不同罢了。西周时期，国泰民安，风清气正，男女恋爱自由，结婚自由。蚩蚩的氓可以借抱布贸丝涉过淇水追求心仪的女子，一旦心变，不忠贞于爱情，女子也可以跟他决裂，重新寻找自己的幸福。那时候没有电话，没有无人机，不能视频，要是爱上一个钻进芦苇荡隔水相望寤寐思服的女孩，刻骨铭心地思念，追寻千百遍，也不一定能找回来。
　　那个年代，架起一座桥谈何容易，造起一艘船谈何容易？又哪里能架起这样一座钢构的白鹭桥，造起一艘穿梭桥下的坚固大船？出行又怎能像现在这般坐高铁乘飞机转瞬相见？西咸新区成立后，昔日的河滩修成沣渭湿地公园，硬化的红色小径，再也不怕行走。即使下雨天，也可以穿着皮鞋悠悠地散步。耸起的各式路灯，将夜晚的河堤照得通明，一个人行走沙滩，再也不会胆战心惊。这里一年四季都有花盛开，冬天满河岸的芦苇花，都是美不胜收的风景，徜徉其中，心嗅花香，神飞云外，逍遥自在，乐不思蜀。
　　离开白鹭桥，远远看去，整座桥就像一只展翅的白鹭，随着绿色的河流缓缓浮动。走得越远，它就浮动得越高。直到与云天相接，与耸起的高楼相接……

　  作者简介
　　高凤香，陕西省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杨凌示范区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出版有《精耕记》《温一壶月光》《他说，寂寞》等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