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 颜
　　格非是中国文坛“先锋五虎将”之一。在20世纪80年代，“先锋五虎将”的地位相当于今天的明星、偶像、英雄，人们送给他们的称谓也很有意思——“东邪”余华、“西毒”马原、“南帝”苏童、“北丐”洪峰、“中神通”格非。
　　我读过格非早期的作品《褐色鸟群》等，是那种接近迷宫式的文本构建，充满隐喻和神秘色彩。这次阅读他的长篇小说《望春风》，很明显感觉到他的写作风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语言变得更加平实、亲民，故事变得更加容易进入、读懂，对读者的适应度从小众走向大众。
　　《望春风》这部小说的时间跨度有五十年之久，对一个乡村的历史变迁和精神流变进行了微缩式的展现。作家立足于自己熟悉的江南乡村，以一份慈悲之心，尝试理解生活和流转在土地上每一个普通人。这是他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江南三部曲”之后的一次全新尝试，也是对半个世纪中国乡村文明史的一次隆重致意。
　　故事发生地儒里赵村，是江南一座传统简朴而风景如画的乡村，赵氏好称祖先是世代簪缨的高门望族。主人公赵伯渝身世坎坷，从小不知道母亲是谁，做算命先生的父亲又在他少年时自杀身亡。长大后，赵伯渝的母亲突然传来音信，并安排人将他带到母亲所在的地方生活和工作，遗憾的是，他最终却没能与母亲见上一面。故事的最后，赵伯渝回到儒里赵村，与他生命中如母如嫂的婶子春琴结为夫妻，住在当年父亲上吊自杀的破庙——便通庵里，重新开始了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这时的村庄已经面目全非，便通庵是唯一留存的建筑，这里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他们的选择，相当于重返一种怀念中的过往，一个精神的乌托邦。至于能坚持多久，小说没有给出答案，而是将想象的空间留给了读者。
　　我们不难猜测，那座破庙其实已然是一座孤岛，五十多岁的赵伯渝和春琴也不可能生下他们的子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会接续和他们一样的孤岛生活。终有一天，便通庵会消逝于现代文明的碾压之下，传统的乡村农耕模式荡然无存。从历史意义上看，中国的乡土文明和乡村的逝去是无可挽回的，但乡土文明和乡村作为精神上的故乡则是永恒的。可见，小说安排赵伯渝回归村庄，其实体现的是格非对故乡和农耕文明的一种寄托，可以说是乌托邦式的精神回归吧。也即，表面是回归，实则为告别。
　　事实上，赵伯渝的命运，以及小说中刻画的数十个村庄人物的命运，皆与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运动相互关联。他们曾经死死守护过祖上的荣光与传统的乡村秩序，甚至在浩劫岁月中仍能维持相对的完整。但在时代变迁中，村庄的秩序和村民之间的关系都在悄然分崩离析。在现代城市化进程和金钱物质的诱惑下，那种全村可以拧成一股绳，集体成就某件大事或对抗某种力量的精神凝聚力化为乌有，其中各色人等的人性也纷纷裸呈。
　　格非说，他写这部小说缘起于弟弟带他去看老家，他发现老家没了。他说：“全部都是一片瓦砾。因为大家知道，要城市化。可是对我来说，这意义有所不同。在细雨中坐了两个小时，坐在家门口的废墟上。虽然四周空无一人，我好像听到了我的邻居在说话。”
　　小说读到最后，会有一种很强烈的荒芜感。
　　“我朝东边望了望。我朝南边望了望。我朝西边望了望。我朝北边望了望。”
　　这里的“望”，给人一种一望无际的空的感觉。
　　“到了那个时候，大地复苏，万物各得其所。到了那个时候，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都将重返时间的怀抱，各安其分。”
　　这样的描述，难免让人内心微微一颤，一种强烈的宿命感泛涌上来。我想起了故乡的老屋，那空下来的场院、被砍伐的杉树、不知所终的牵牛花……所有熟悉的、热爱过的事物，都在我们全家离去之后，变得面目全非。当然，我同时也看到新修的道路在这座村庄里延伸，新生的婴儿在这座村庄里长大，一种全新的乡村生活秩序，像藤蔓一样在这座村庄里重新铺开。
　　一部《望春风》，与其说是在写江南乡村的变迁，写中国五十年的历史，不如说他是在写时间。时间永远是最强大、最能摧枯拉朽的东西，世界上的任何人、任何事，最终都将臣服于时间。故而，格非对乡土文明和乡村生活的追怀之意义，不仅在于过去的五十年，也在于我们正在经历的现在和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