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斑斓入灶膛

□朱小平

字数:1463 2023-11-15 版名:文苑
  风把落叶摇出一地斑斓,酒红的、茶绿的、谷黄的、酱褐的,翻飞交织,铺就成了一块块蓬松的花布毯。脚步在毯子上走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聆听到了叶子间的缠绵低语。忽而回首来时路,蓦然惊觉:“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
  故乡深秋,有树的地方,也有这般厚积的落叶,它们告别枝干的形态,时而优雅从容,一片两片三五片,轻缓飘零;时而仓皇急促,无以计数结成伴,纷纷扬扬。祖母看惯了风中跌宕起伏的事物,终日只把“柴米油盐”挂在嘴边。她将这些落定尘埃的树叶扫拢来,聚垒成厨屋里的一座小柴山,入灶膛煮饭菜熬猪潲。
  湖乡地势平阔,我们渔村更是不沾山不挨林。树木大多长在沟河堤岸两侧,以杨柳水杉刺杉为主,它们比我年长,早已长成林荫堤岸的雄壮“卫士”,来拦护路上的车马人走歪掉水沟里。还有一些果树,与楠竹泡桐苦楝一起,围绕在自己房屋周围挡风。村里人都不舍得砍伐这些稀少的可用之材,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农人扫落叶储柴火,成为秋冬日常。
  近处的落叶,很快被人抢扫一空,祖母就设法去远一点的通渠小沟岸扫。时间一直在祖母手里拿捏稳准,落叶在同一天的不同质性,她也了如指掌:浸了晨霜的覆地难起,午间晒了日头的干枯易碎,黄昏回潮的落叶松软而柔韧,刚好迎合扫帚与铁耙的拾掇。我和哥哥时常是走在放学半途,便被祖母拦下打倒或转弯,她挑着一担大箩筐,两手搭扁担两头,扶住筐里摇摆不定的扫帚把与铁齿耙把。可能是担心我们走空身方便溜去四野玩耍,祖母故意放手,将扫把与铁齿耙背负到我和哥哥肩上。哥哥倒是乐意,他扛着铁齿耙冲在前面,一路高唱着黑白电视机里的流行歌曲:“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我极不情愿地嘟嘴向祖母嘀咕:“屋檐下不是堆码了好高的稻草垛和草把子?”想起绞那些“麻花”草把子,从我会走路就开始了。我进进退退的步程,加起来估计可以绕地球一圈了,夜里躺到床上,还感觉脚板底有千万只蚂蚁在奔忙。
  我说祖母这也太贪“柴”了,哥哥说祖母是懂得未雨绸缪,雨雪天她从未像邻家胖奶奶那样,陪着难为情的笑脸,找东家讨柴西家借米。祖母紧了紧裹头的方巾,不露表情地说:“四时有序,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小时躲做事,大时找不到事做。”
  霜降之后的渔村傍晚,凛风嗖嗖,祖母顺着风扬起扫把,将岸上的落叶“噗噗”扫到沟坡,哥哥用铁齿耙快速梳理成堆,我揽着一抱抱枯叶爬上岸,塞进箩筐。如此循环往复,累得我气喘吁吁,当时恨不得摇落明天的树叶,一次扫尽。
  杨柳叶水杉叶细碎薄扁,燃烧值并不高,但极易点着,是上好的引火料;刺杉树叶双面锋芒,连着茎一起从下往上断枝,像一把密集的篦子。铁齿耙一勾一大把,混夹在草把子上,火力猛且持久,烧香锅巴饭后,铲出火灰盖火钵面,使垫钵底的棉壳秕谷,不再冒出呛眼鼻的烟雾,一家人冬季围炉夜话时,阵阵暖暖的木香气充盈一室,冲淡了那些被刺杉叶尖扎划过的伤痕。
  只记得童年的风花雪月夜,祖母就着灶膛火温,煨热萝卜烤熟糍粑。唤回在屋旁林间追逐的我,规矩坐火炉边,伸出莽撞的小手脚,祖母将热萝卜切成两半,敷在我手脚肿鼓的冻疮处,不停熨平,烫得皮肉痒痒灼灼,嘴里正堵着一口甜糯糍粑,喊不出疼。
  多年以后,我走到了人生的秋天,几次与家人散步寒林,孩子们总是对落叶饶有兴致,蹲地挑选拾捡着把玩。我望着那坚韧而顽强的秃遒树枝,讪笑着说羡慕生长在山乡的丈夫,有烧不完的木头木棍柴火,无需扫七零八碎的落叶。丈夫露出隐藏在虎口的旧伤疤,原来他年少时的秋暮初冬,除了扫落叶砍朽树,还要翻山越岭割鲁几(灌木丛的枯藤老枝叶),多数灌木枯藤针刺密集,叶片锋利如锯。丈夫轻声一叹:“这人间烟火啊,半是阑珊半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