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冬，大队分红薯，我爹跟柱子他爹大全叔起了争端，二人在地头还动了手。
　　当时，柱子他爷也在场，老汉担心自己的儿子吃亏，就死死抱住我爹的腿。我爹被大全叔连捶了好几拳，最后使猛劲抽出脚，一脚踹在柱子他爷的胸口上。老汉年龄大了，不经踹，倒地后不省人事。
　　因我爹的那一脚，柱子他爷一冬未下过炕，在腊月里去世了。
　　我从小和柱子要好，我俩还学着书里结过义。从我记事起，只要我去柱子家，大全叔总是阴沉着脸。
　　我不管这些，在巷道里碰见大全叔，就会主动问候，可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更别说应声儿了。
　　有一回，大全叔拉着一架子车粪吃力地上坡，我看见后赶紧过去在后边帮着助推。上了坡，他看到是我，没说话，径直拉着车子走了。
　　我回去就对我娘讲了，我娘说，你大全叔心里有疙瘩呢！你是小辈儿，该问问，他不答应那是他的事。
　　那时，柱子常来我家。大全叔知道后就嚷柱子：你爷怎么死的你忘了，要是再瞅见你上那家去，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我娘说，柱子他爷去世后，我爷硬要我爹去吊祭。我爹硬着头皮去了，却被大全叔拦在灵堂外，硬生生地撵了出来。
　　我读初二那年，我爹患了重病，家里没钱医治，最后抱病离世。
　　我爹过事那天，全村人都来了，唯独大全叔没来。我娘说，当年你爷去世，他也没来，人家心里的疙瘩没解开呢！那时我已逐渐懂事，忽然从心里就看不起了这个人。此后，从巷子里过再碰见他，不闻不问，形同陌路。
　　我爹去世后，我家的日子愈发艰难。初中读完后，我停学务农。
　　那年十月的一天，寒风凛冽，我在地里挖玉米秆。柱子骑辆破自行车来找我，说村里让报名参军呢，咱两个一块到乡里报名去。我一听，撂了锄头，坐上柱子的自行车去了乡里。
　　在乡上，恰巧碰到当了村会计的大全叔。看见我俩，瞪了一眼，冷冰冰地走了。
　　我和柱子从报名、目测、体检都很顺利。说实话，我俩都想去部队，也期盼着二人都能被征走。可那年，乡里只给了我们村一个名额。
　　那日，乡武装部长老白领着陈干事来村里家访。他们先去的柱子家。大全叔一早割了肉买了酒，备了好烟好茶；柱子娘还烙了葱花饼，炒了一碟子鸡蛋豆腐……从他家飘出来的香味儿满巷道都是，老远就能闻到。
　　白部长和陈干事在柱子家酒足饭饱后，才来的我家。那时，天已擦黑，他们打着饱嗝儿，身上散发着酒气，在我家破败不堪的小院里转了一圈。我娘不知如何是好，拉出两只低矮的小凳，倒了两碗开水，然后紧张地不停搓着双手让座。他们稍作停留，简单问了几句话后就告辞了。临走时，说让我们耐心等消息。
　　那几日，柱子在巷道里碰见谁都散着烟，说乡里已经答应他爹把名额给他了，他这兵当定了。
　　入伍通知书下来时，村里炸了锅。大家谁也没想到，最后应征的会是我。
　　在乡里，白部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伙子，你家不易，到了部队好好干，可别辜负了大家对你的期望！
　　出乡政府时碰到大全叔，他依然铁着脸，不看我一眼。我鄙夷地瞅他一眼，脸上尽是年少得意。
　　送我去部队时，柱子眼睛红红的。我对柱子说，别难过，明年你继续报名，我在部队上等你。柱子听后，突然拉住我呜呜大哭起来。
　　当兵第四年，我考上了军校，随后回了一趟陕西老家。
　　柱子已成家了。几年不见，他变了许多，又黑又瘦的，话也不是很多了。
　　我娘说，你大全叔病了，病很不好，你抽空去看看他吧！我“嗯”了一声，但最终还是没去。
　　又过了几年，我晋升连长，又探了一次家。
　　这次，我专门去了柱子家。那是个夏夜，月朗星稀。在柱子家院中的小桌上，他媳妇切了一盘火腿，炒了几个鸡蛋，用白糖拌了一碟黄瓜和西红柿，还买来了几瓶啤酒。
　　我和柱子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忽然觉得，我和柱子之间似乎有了一层隔阂。他流露出的热情，倒不如说是一种客气。
　　他媳妇端了一盘炒豆角上来。柱子将盘子推向我说，没啥好的，你将就下。下次回来提前言语一声，我准备些好的。
　　柱子的二小子刚学步，走路还不太稳。小家伙跑到我跟前，摸着我的绿军装，好奇地望着我。
　　柱子就吵他媳妇，赶紧把娃抱走，看把人家军装都摸脏了。
　　我听后，心里五味杂陈。
　　大全叔一年前就不在了。我当兵走那年，柱子和大全叔就不言语（关中方言：不说话）了。直至大全叔去世，父子二人也没招过一句嘴（关中方言：没说过一句话）。
　　我问柱子，这是为何？柱子苦笑了一下，端起啤酒一口干了。
　　后来有一次我去镇上赶集，碰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向我打招呼，我一时没认出是谁，原来是白部长。我掏出烟敬他，感谢他当年把入伍的名额给了我。
　　白部长吸了口烟说，要说谢，你最应该感谢的人是你大全叔。当年，他硬要我们把入伍的名额让给你，他说你们家孤儿寡母的，日子恓惶，让你去当兵，权当给你找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