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68岁退休回家，带回来满满一箱他参与编撰的测量规范书籍和教材。三室一厅的房子，有一个屋子专门用来放书，墙边堆放了一人多高的书籍，书高高地堆成一座小山，他的床就变成了谷地。老爸毕业于沈阳军事测绘学院，学的是军事测绘，最遗憾自己的专业家里没人继承、也少有人听懂。他的书和教材，我们几乎都没有翻过，只是知道老爸是“很厉害”的人。
　　到了85岁，老爸下定决心离家搬进养老院。离家之前，他把满屋子的书能送人的都送人了，但书太专业了，数量又大，免不了按斤卖到了废品收购站。但老爸到底舍不得扔掉他编撰的《公路勘测规范手册》。他留给我，嘱咐我好好保管。书页发黄卷边，上面有他的签名，笔迹清晰，刚劲有力。他说，当年编撰这套规范手册的时候，引用的数据是他一个点位接一个点位走过的，当时条件艰苦，刮风下雨都要驻点野外，克服无数困难一点点测量得到，数据绝对真实可信。但时间久远，他已经很难再重新做修订了。到底是舍不得卖掉，交给我们，算是留下点念想。一个满当当的家，他只留下一台冰箱、一套沙发、一只鞋柜、一张床和一张书桌。老爸就以这样的方式跟我们告别，跟他无比热爱无比自豪的专业告别，向他熟悉的环境告别，仿佛这样是在为他和他的书们谋得一个好去处。
　　自从入了养老院，老爸也不曾间断读书，但兴趣大变，全部都是金庸的武侠小说，仿佛要重新弥补年轻时候没能实现的快意江湖的遗憾。他读得专注又偏执，每每读完就开始追一轮电视剧，亮出自己的观点：指正哪些地方改动了原著，失去了人物原来的味道。他和金庸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总是有奇妙的共鸣。我每次去看他，总听他评论两句。他讲，活到这个年纪，耳聪目明，有书读足矣。三年的疫情，养老院基本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幸亏有书！让他在失去老伴、失去健康、失去工作、失去家庭、失去行走能力以后，依然找到生命的方向。
　　现在他的一个人的书就是他的“全部”。他的床头重新堆满书。我们买给他的书环绕在床的周围。他总是让我们不要再买了，“你们买的这些书，我还都没看完，也来不及看完了。”
　　书当然不能全部看过。所谓藏书，就是从你拥有的书永远都看不完开始的，如果你还能看完，那就是学习，而不是“藏”。但是书藏在身边，就一定会安心，不论身在什么样的境遇，总会寻到陪伴，找到安慰。一个人也可以活成千军万马，永远有未知等待探索，永远不轻易屈服，永远要去质疑，这才是一个读书人应该有的“存在状态”。他将和自己拥有的书，进行永无休止的对话。
　　这是读书人的幸福。他可以贫穷，也可以孤单，但是却不会太慌张，因为他已经为自己建造了一个世界，他可以躲进那个美妙的小世界，从而保存自己的心灵，获得一种内在的完整性。
　　他留给我们的书，我们小心翼翼地保管着，换过城市搬过很多次家也不敢马虎。留着这本书，就留住老爸辉煌的岁月，好像老爸随时跟我们在一起，从不曾远离。
　　等你老了或者去世了，你的这些书该怎么办？我曾经想过这个问题，答案不外乎，留给儿女，或者送朋友，或者卖给二手书商。
　　或许更可行的办法是，在自己还清醒、健康的时候，写一份遗嘱，把它们捐给靠谱的机构，一个自己喜欢的大学，或者某个图书馆。实在不行，就委托亲友把它们卖掉。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直接按照废纸进行处理。感谢这个世界，还有二手书商这个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