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沉
　　歌曰：一生走过多远的路程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走过一路风雨千万里
　 只为梦中那眼神
　 一生会遇见多少人
　 谁会被遗忘，谁又会被想起……
　

——题记

　　20世纪60年代初，十四五岁的我，告别了生我养我的小山村，考入了县中学。
　　进入县中，对于一个乡下孩子来说，这无疑是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宽敞明亮的教室、带斗的课桌，还有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的教师。更重要的是同学不但有男生，还有女生，心里便有了一种萌动，说不很清楚，朦胧的好像只是一种向往。在排座位的时候，这种向往才在心里清晰起来，那就是希望和那个叫小香的女生坐同桌。那时排座位，先按大小个排成两队，然后前后各一，两人一组依次就座。后排我排最后一个，前排小香，虽然是女生，但身材高挑，自然排最后—个，我心里暗暗高兴。不想情况却有了意外的变化，前排比后排少了—人，她正好和我前边的那个男生分在一张课桌。打击来得太快，猝不及防，心中便无限懊恼。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别人坐在一起，那家伙显然也居心不良，兴奋得鼻子尖直冒汗。
　　初萌“贼心”便遭挫折，似乎预示了后来的诸多不顺。
　　其实，那个叫小香的，长得并不十分漂亮，只不过有着匀称的身材，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罢了。她的前额白皙光洁，也很开阔，一绺刘海在那里打了个卷，有些韵味。她若有所思时，额头上会出现一条浅浅的、细细的皱纹，显得很深刻，也别有情趣。其实漂亮不漂亮，当时的我也很难定义，那时也没比较具体的审美标准，只能由你看着办。她能让你怦然心动，那她必然就是美的。
　　不管想法多么美好，只能深深藏在心里，那个时代的中学，男女生界线极为森严。不像现在，少男少女们敢在公共场合，像狗啃骨头一样抱在一起亲嘴，也不会引起多大关注。但那时候，这就是个事。如果你和某个女生稍有接触，或说了几句话，好吧，第二天班上就会流传—个美丽动人的故事，而且生灵活现。只要那女同学在附近出现，大多数同学就会把你的名字呼来唤去，让你尴尬得无地自容。所以尽管同窗几年，表面上看，男女生都是一本正经，波澜不兴，实际上心里却暗流涌动。青春少年，个个都是麻袋——能装得很。
　　一
　　锁定目标，但如何达到目标，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尽管近在咫尺，但要拉近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却如隔千山万水一般。一学期眼看过了大半，我和小香竟然没说过一句话。有一次我们在教室的拐角相遇，四周没有一个人，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住了，但都涨红着脸，似乎都有话要说，却都紧咬着嘴唇，心跳得像打鼓一样，最终谁也未能说出—个字来，赌气似的擦肩而过。
　　我突然发现一个微妙的问题：我当时脸红，是心怀鬼胎，那她又为什么脸红呢？仅仅是青春焕发？这事还真有点耐人寻味。嘿嘿。这里有故事……
　　慢慢地，我感觉到有一股神秘的光束，时不时在我周围闪过，开始我并不知道来自何处。终于有一次，我搜寻的目光和那神秘的光源相碰了。一霎时，我头脑里一声巨响，眼前似乎看见相撞时四溅的火星，感到一阵眩晕。这神秘的光源，就来自小香那双长睫毛下的大眼睛。一股暖流在那一刻传遍全身，不用多想，我懂得这意味着什么。说实在话，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对男女之间是一片懵懂，但这种感觉十分神奇又美妙。一肚子的冰糖，顷刻之间化成了糖水。
　　从此以后，我的目光不再搜寻，她的目光也不再躲闪，而是融汇在了一起，成为了我们心灵交流的通道。
　　每天早晨，一走进教室，我们用眼神传递问候与祝福。
　　当我挨老师批评时，她眼里飘过来的是：责怪与不满。
　　她使小性闹情绪时，我抛过去的是：理解和抚慰。
　　不管谁取得了好成绩，我们对望的目光里，流动着喜悦与鼓励。
　　不用语言交流，我们能读懂对方眼睛里的千言万语。我喜欢她的目光，也格外珍惜这目光，她是我一个人的太阳。不仅使我温暖，更使我振奋，是我一切努力的动力。尤其球场上，只要她的目光透过人缝向我射来，瞧吧！我运球过人，飞身上篮，动作潇洒自如，犹入无人之境。假如接收不到这神秘之光，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我六神全无，就如傻子一样，拿到球不知如何是好，不拍，就莫名其妙地跑起来，甚至会高高地跳起来，把球投进对方的篮筐，引起一阵哄笑。
　  二
　　尽管没有表白，也没有承诺，我们的关系只停留在眉来眼去的层面。但我确认：这就是心心相印，就像两片带着不同电荷的云彩，在广漠的空中酝酿着，积蓄着能量，等待着划破长空的那一刻，这压抑的期待是痛苦而残酷的，却也是美妙动人的。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得到这份爱！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写诗，写关于眼睛的诗。
　　直到离校插队，那一刻也没有出现。一九六六年，一场政治风暴很容易地吹散了满天的祥云，再伟大的情感，在政治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初中没毕业，就草草中断了学业，各自返回各自的家乡。
　　几年后小香嫁了人，那个人根正苗红，祖宗三代都是穷苦出身，祖辈们都要过饭，家中一直珍藏着讨饭篮子、打狗棍之类的“教材”，以传后世。更为难得的是：他爷爷竟然是让地主给逼死的。巧的是，这个人也是我的同学，就是先我一步，做了小香同桌的那位。在校时他父亲为我们做过忆苦思甜的报告，好口才，让好多女同学哭得梨花带雨。离校后不久他光荣入伍，很快便入党提干了。穿着锃亮的皮鞋荣归故里，顺理成章地娶了当年的同桌为妻，一生圆满得天衣无缝。我很佩服他爷爷，有超前的政治目光，凭着一根打狗棍，愣是给后辈讨来个好背景，好前程。不像我父亲，活不下去不去讨饭，却提着脑袋闹什么革命，想专政别人，结果莫名其妙地把自己也专政进去了，给儿女们弄了一个乌黑的政治背景。怪谁呢？不知道。出身问题曾是个足可以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大问题，甚至一个时期可以超越宪法，成为唯一标准，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知道它的厉害。你说，在那个年月，小香不嫁他，嫁谁？
　　我不责怪小香，我—个七尺男儿，尚被逼得恨不能另行投胎，何况—个弱女子，但是我却难以将她从心中抹掉。小香结婚的时候，我正在一个遥远的山沟放牛，情景极为悲惨。躺在潮湿的草地上，一根—根地吸着劣质烟，透过烟雾，呆望着远山近树，做着无望的追忆和挣扎。
　　不久我收到小香托人捎来的—个小包，那是一个小本子，上面记满了伟人语录、烈士们的豪言壮语、名人的格言。对往事没有一星半点的提及，只是其中有一页，写满了我的名字。
　　三
　　几年后，我孑然一身走出那个山村，这七年漫长得犹如—个世纪，把我一生最美好的年华揉搓了进去，当年活泼开朗的我，变得孤僻阴郁。我不知自己是变傻了还是成熟了，我是我，抑又不是我。
　　时间不是流水，而是漩涡，它改变了一些东西，又把一些东西保留着近似于原样。这些东西让你不免时时回顾，那种莫名的怅惘便潮涌上来，那条我本该踏上而又未能走上的小径，总在我心中洒满玫瑰色的雾霭，展露着向往和深深的忧伤。
　　恍惚之间，已是黄叶飘落时，我知道无数绿叶还会生出，但飘落的黄叶是永远不会再变绿了。往事是难忘的，就让它深深地尘封在心底，就像保存一本古老的旧相册，寂寞忧伤时翻一翻，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自己。我当然知道小香现在在哪里以及她的近况。那位根正苗红的丈夫，的确给她带来了不错的生活，成为军嫂以后，她便随军离开了农村，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如今也是儿孙满堂，日子过得安逸幸福。当初她做出的选择，无疑是明智的。而那时的我，以及现在的我，又能给她些什么呢？恐怕什么都给不了。
　　可能这段往事，只是我自己的一个梦，毕竟只是她多看了你几眼，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么我要对小香说：对不起了，如果你的记忆里也有这一段，那么我谢谢你，但愿还有来生。也许这是虚伪的，但同时也是真实的，如同飘落的黄叶。（本文人物，包括我，都为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