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魆魆，一丝亮光都没有。青禾躲在麦场边的麦草垛后，瑟缩着身子，可还是感觉风灌进衣领，脊背像浇了盆冷水样瘆凉瘆凉。野地尽头，远远传来鶅枭呴呴的叫声，青禾的心，一下像被人狠劲攥着，抽搐成一团。终于，村庄里传来呼喊声，青禾听清，那是爹娘和弟弟青苗的声音，青禾张着嘴“哇”一声哭了。
　　爹走到麦草垛旁，喘着气问：“青禾，你咋了？”
　　但娘一点不像爹，数落声爆豆样从嘴里蹦出来：“深更半夜你号丧呢吗？人不大脾气倒恁大，有本事你往远哩滚，现在就滚！”
　　青禾不说话，青禾只是哭。
　　星期天，青禾和对门的小满玩弹珠，只三盘，小满衣兜的弹珠便全被青禾赢走了。小满快哭了，细声说：“青禾哥，我不玩了，将弹珠还我。”
　　“我赢来的，凭啥还你！”青禾一脸傲气地说。
　　小满朝远处望了望，然后撇着嘴说：“鹞娃子，把我弹珠还我！”
　　“你说谁？！”青禾茫然瞪着眼。
　　小满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一字一句说：“我说你是个鹞娃子！”
　　青禾的脸“刷”一下变白了。青禾知道，“鹞娃子”可不是村庄上空飞的鹞子，“鹞娃子”是村庄人嘴里说的父母抱养的孩子的意思。青禾看见，远处房檐下坐着的大人，忽然停下她们手里的针线活，将目光齐刷刷投向他。
　　青禾将弹珠掏出来，狠狠掼在脚下的水泥地上，揉着眼出了小满家的院子。那天下午，青禾一个人坐在村口麦场边，青禾的心里，跟他眼前的世界一样空阔、凄凉……
　　晌午饭吃罢，青禾领着弟弟青苗去北坡里割柴火，天擦黑，青禾背着满满一背篓柴火回到家。在院里刚放下背篓，青禾和青苗就往厨房跑。娘从后锅取出一块玉米面粑粑，递给青禾，青禾转身要往门外走时，朝青苗瞟了一眼，青禾看见，青苗手里拿的是一块麦面馍馍。麦面馍馍雪白雪白，刺得青禾的眼睛和心一阵酸疼，青禾猛转过身，将手里的玉米面粑粑摔在案板上，含着泪腔吼了声：“我不吃了！”然后，就朝门外跑了……
　　爹蹲下身，擦着青禾脸上的泪水问：“青禾，到底是咋了？”
　　青禾不说话，青禾只是哭。青禾明白了，小满说的是实情。如果是亲娘，咋能那样待他？！
　　那一年，青禾七岁。七岁的青禾自此知道了，在这世上他和弟弟青苗有一个共同的娘，但一个是亲娘，一个是后娘。
　　青禾初中毕业那年，爹去世了。娘说：“青禾，你上技校吧，你弟还上学呢。”夜晚躺在炕上，青禾流了一夜泪，青禾的梦想是读高中，将来再读大学。青禾想，他要是有个亲娘该多好，梦想一定会变成现实。
　　青禾技校毕业进工厂上班头一年，弟弟青苗考上了大学。去庄东坟地里给爹上坟，娘说：“他爹，你知道吗，青苗考上大学了。”说罢，娘回过头对青禾说：“青禾，可要好好供你弟上大学。”青禾重重地点点头。
　　每月工资一发下来，青禾雷打不动要给青苗卡上打钱。每次回家，娘总问：“给青苗的钱寄了吗？”青禾说：“早寄了。”青禾感慨，到底是亲儿子，娘的心真偏！
　　青禾结婚，和对象去了趟省城，然后将工厂职工宿舍拾掇拾掇，夜晚炒了桌菜，请工友们喝了回酒，婚就算结了。但弟弟青苗的婚礼办得气派而热闹。青苗的新房是娘请人装修的，雪白的墙壁，新砌的地板砖，专程从县城买来的家具，整个房间敞亮而阔气。青苗结婚那天，亲戚四邻都来了。娘忙出忙进，脸红彤彤的，像汪着层幸福的蜜。中午坐席吃饭多喝了几杯酒，青禾哭了。别人打趣说：“青禾，你弟弟结婚，你哭个啥？”青禾说：“我高兴嘛。”
　　忽一日，娘病了。娘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近一个月，眼看人不行了。临终前，娘将青禾青苗叫到床前说：“青禾，娘知道你心里老想着，你不是娘的亲儿子，其实你是娘亲亲的亲儿子。村里人说你是‘鹞娃子’那些话，起初是从娘嘴里说出去的。”
　　娘喘口气，继续说：“你爹清早去镇上赶集，半道上见路边一个襁褓里包着个孩子，脸冻得乌青，你爹捡起襁褓折身回了家，青苗就是这样来到咱家的。青苗是个可怜娃，没亲爹亲妈，娘便想，娘这辈子可不能再亏待他。”
　　娘说完后，就闭上了眼睛。青禾跪在娘身旁，叫了一声“娘——”，扯着声哭了。
　　在青禾身旁，青苗哭得比青禾更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