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直盼我长出息，提拔当了科长后我忍不住跟他通电话。父亲竟然不冷不热，还授意：“明天请个假，回家一趟吧！”
　　他的话我不敢不听。打小，我就有点怵他，况且，我都快一年没有回家了。
　　父亲年近古稀，身体不是太好，慈母仙逝之后，他孤身在家，按理我应该多回去看看。
　　母亲在时，家是常回的。母亲没有一句重话，在她面前我无拘无束。父亲则不然，规矩方圆特多，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稍有不慎，他眼睛瞪得又圆又大，这大概是我现在少回家的缘由吧。
　　其实，家离我就职处不远，两个钟头的火车，直达。
　　远远地看见，父亲伫候院子门口，正翘首相望。走近，父亲好似要迎过来，又不曾挪步，原地似笑非笑。
　　“回来了？”他淡淡地问。
　　“回来了。”我讷讷地答。
　　“瘦了些。”父亲在审视我。我摸摸自己的脸：“没吧？”
　　之后，进屋，洗脸，我们都无话。
　　“饭是热的，茶几抽屉里有烟。”父亲说完要出门，他退休后在一家单位做门卫兼收发。父亲原来不准我抽烟的，看看自己的手，指头熏黄了，准让他发现。
　　吃罢饭，不禁想起母亲，于是去了公墓。返家时，天快断黑，父亲静静地坐在厅堂，“我知道你不会在外头吃饭的。”父亲好似自言自语。
　　菜摆在了桌上，米粉肉、苋菜等，中间一碗银鱼汆蛋，是我最爱吃的。以前每次回家，母亲必弄这道菜。父亲准备了两只小酒盅，拿出一瓶白酒。我连忙说：“我还没学喝酒呢。”父亲脸上露出喜色，高兴地说：“好！不要学，以后也不要学喝酒。”
　　我不喝，父亲也不喝。他收起酒盅，我去盛饭，双手递给父亲一碗。父亲用筷子点点桌上的菜，想是叫我多吃。我小心地搛了几次，父亲忽地端起银鱼汆蛋，一半倒入我碗里。饭桌上，我鼓起勇气问父亲：“叫我回来有啥事？”父亲吞吞吐吐：“呵呵，没事。”
　　我心里更加纳闷。
　　“请了几天假？”父亲问。
　　“三天，”见父亲有些失望，我又补充说：“刚接手的事情多。”
　　饭毕，我第一次递了一支烟给父亲。他看了看我香烟的牌子，冷冷地问：“抽中华了？”我解释：“回家特意买了两包好烟。”
　　父亲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他离开饭桌，坐在沙发上，埋着头，闷声抽烟，一口一口。
　　忽然，他灭掉半截烟，倏地站起，对我点点头，拉住我的手，出门上了街。
　　路上，他靠我极近，我挽住他的手臂。父亲又问这问那，开始说教，凭良心做事啊！清清白白做人啊！道理我懂，但只有点头的份。父亲领我进了一家烟酒专卖店，要了两条“金圣”烟，合计三百六十元，我争着掏钱，父亲坚决不让。
　　晚上，我怎能安睡，我猜不出父亲到底为何要我回家。父亲也没睡好，听到他几声叹息。“爹！”“嗯，不困？”“好困好困！”我喃喃地，想问，又语塞。第二天睁开眼，父亲已起床，他站在床头望着我，让我十分不安。有那么一刻钟，父亲说：“你回单位吧？”我一下子蒙了，坐直身，搓搓眼。“你走吧！”父亲又重复一句，语气很坚决。父亲的脾气，我是知道的。
　　早饭很是丰盛，不失送行。父亲吃得少，却要我多吃，我也吃不下。
　　父亲从里屋拿出两条烟，昨晚买的，还有一包水果，放进我的旅行箱里。他板着脸跟我说：“能抽这样的烟就行了！”
　　他拿着包，送我去车站。站台上人群熙攘。我上了车，父亲木木地立在车厢旁，行人挤着他，他努力平稳，就是被撞动，也立即抽回腿，脸上没有表情。
　　“爹——”我探出头喊了一声，又不知说什么。
　　父亲望着我，见我没下句，嘴唇动了半日，蹦出一句：“没空就不要回来！”
　　我有些心酸，车开动了，竟忘了向他挥手。
　　回头望，父亲还是站在原地，强光下，满头已见花
　　白，背有些佝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