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与石

□张雨竹

字数:1841 2023-07-19 版名:文苑
  父亲是一座山,而我是父亲用力托起的一块顽石。
 

——题记

  父亲是一名工作了三十多年的火车司机。他一米八的大个头儿,皮肤因常年的室外劳作晒成灿灿的古铜色,粗壮的胳膊孔武有力,刚毅的面部轮廓和严肃的表情常令人望而生畏。就是这样一个粗犷的北方汉子,偏偏对生活充满绕指般的柔情。
  母亲也是铁路工作者,只有在节假日,一家人才能团聚。即便如此,父亲仍在我的世界投下浓墨重彩。父亲那只布满厚茧粗糙的手,随便几个零件就能给我造出一个像样的小玩意儿。小学时,我想要小飞机,没想到父亲三下五除二就给我做好了。小小的我看着一个个零件组成的飞机模型,嘴里发出惊奇的叫喊,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等待父亲完成的那一刻。父亲一停手,我便拿着飞机模型,飞快地跑向母亲炫耀。
  不仅仅是手工,父亲写一手好字也是值得骄傲的。每逢亲戚朋友家里有喜事,都会请父亲帮忙写请柬。这个时候,我总是刻意凑到父亲跟前,大声念请柬上几个自己识得的字,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父亲喜欢读书,每次工作回家,他总会用各地淘来的“战利品”将母亲整理齐整的茶几摆满,其中码得最高的,往往是一摞摞书。幼时的我并不理解,书既不能吃也不能拿来玩,父亲为什么一捧起就是一个下午?
  眼看日影西斜,父亲的影子也被夕阳拉得很长。我那时常常追着他的影子蹲在其中,玩具玩个遍还是觉得无趣。终于父亲合上了书,向我走近,张开怀抱,于是我的烦恼也在这一刻一扫而光,跳起来扑进父亲的怀中。他总能稳稳接住凌空跃起的我,并把我举得更高,这时照在他背影上的金黄总会倏然铺满我的脸。
  晚饭后是温馨而难得的团圆时光。父亲把我抱在膝上讲外面的见闻,在他的描述里,我很早就领略到了各地不同的绝美风光和民俗人情。
  那时,高大的父亲是我眼中最厉害的人。
  后来父亲工作忙了,一个多月才能回家一次,但每次回来他总会偷偷地给我零花钱,最少是50元,这对年幼的我来说可是一笔“巨款”。父亲认为,孩子应该在成长中学着去合理支配金钱,一味地杜绝与钱的接触对孩子的成长百无一利。母亲则认为无论如何这笔钱金额还是过大,经常斥责父亲对我的娇纵。
  “这是给她买书的钱……”父亲一边找借口,一边背过母亲给我挤眉弄眼:“欸,是不是?”“对对对,买书的,买书的!”我一边附和着一边和父亲一起从母亲的视线中迅速消失。
  在父亲看来,知识是神圣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好好读书。每次回家,他总会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你要多读书,对你有好处。”十来岁的我正值叛逆期,对他的话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偶尔还会加以顶撞。这时候,父亲脸上总会浮现出一种沧桑,我也总是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愧疚。看到他复杂的眼神,我不敢,也不舍得问他。我曾偷着问过母亲,母亲看着我说:“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只能卖力气。”她叹了一口气,“那样日子太苦了……”
  因为距离太远,我从未到过父亲工作的一线,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工作的想象。我曾梦见,一条长长的铁路一直延伸到天际,会喷气的绿色火车呜呜地鸣着笛,呼哧呼哧地开进云端里。路旁有很多像父亲一样黝黑的人,他们蓝色的制服或工作服上绣着金色的铁路路徽,如同战士一般守卫着铁路。
  那时的我只顾着感慨和分享父亲这份很酷的职业,不知道也并不曾用心体悟过父亲的艰辛,更遑论对父亲的关心。
  2009年夏天,母亲突然带我进了秦岭。那天太阳十分火辣,晒得人睁不开眼。我低着头随着母亲往前走,突然听到一声号子,响彻云霄。我不由得握紧了母亲的手。
  火车头距离我们很远,只看到窗口有个人正探出头,兴奋地向我们挥手。我从那臂膀黝黑和汗水浸透的衣衫中,一眼认出了父亲。
  “爸爸!”我大声呼唤着,“那不是我爸吗?”我摇晃着母亲的手惊喜地问道。
  “爸爸开车,刚好路过这里,但只停一会儿,带你来看看爸爸。”母亲解释。
  看到疲惫却又对工作充满热情的父亲,我内心五味杂陈……
  随着我年龄和见识的增长,父亲这份曾经看来很酷,我拿来跟小伙伴炫耀的职业,也慢慢褪去了神秘的面纱。
  他略显笨拙地为我铺平脚下的路,标注他踩过的坑,他也是在摸着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努力蹚着生命的长河。第一次当父亲,学历并不高,他也不怎么懂得教育。但是,他会把他最宝贵的东西毫无保留地捧给我;会在我跃起落下时稳稳地接住我;会把我抱在膝头慢慢教我人生的道理;会以身作则地告诉我何为希望、勇敢、坚持和理想。
  人说父爱如山。我的父亲确实像一座山,无论是形象、块头还是性格,我是这座山一直用力托举着的一块顽石。在父亲的托举下,吸收了足够的光和热之后,好像我也变成了能散发光和热的光源,可以照耀和反哺这座托举我多年的大山了。
  父亲是山,我是天空上的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