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滴

□苏沧桑

字数:2458 2023-07-12 版名:文苑
  冬至。有两种水声。
  中午十一点半,人都吃饭去了,捞纸房像被突然摁进了寂静的井底。
  泥地上站着一些正方形的阳光,是从木窗跳进来的。捞纸架的枯毛竹上,站着一些细碎的阳光,是从顶棚的瓦片间跳下来的。还有一束光柱从两扇旧木门间挤进来,浮沉着几粒灰尘。冬日的阳光意图明显,想驱逐捞纸房里的阴冷,却将原本的幽暗衬托得更加幽暗。
  六十岁的捞纸师傅徐洪金回家吃饭去了,出门时遇到了八十三岁的老捞纸师傅,高声交谈了两句。
  侬好伐?
  阿拉蛮好个。
  老师傅早已不再捞纸,徐师傅便成了作坊里年纪最大的捞纸师傅了,也是最瘦的捞纸师傅。他个子很高,进出低矮的捞纸房,不低头的话会碰着门框。因常年在纸房里劳作,使他看上去与常年在地里干活的农人们的肤色截然不同,哪怕喝一口酒,也会看得出脸红。他灰白的头发软软地紧贴在头上,像有点缺钙的样子。
  四十五年来,除了过年放假,朱家门村的田埂上每天清晨五点钟就会出现他高高瘦瘦有点儿飘忽的身影。中午十一二点,田埂上又会出现他急急赶路的身影,腰间通常还戴着围裙,听得到他跟人打招呼的声音,呵呵的笑声有一点点尖细。傍晚七点,田埂上会再次出现他的身影,相比清晨,他的步子明显慢了,腰板似乎也驼了一点儿。
  有两种水声,在午后空旷的寂静里,缠绕,回响。
  第一种,滴答,滴答,滴答……如秒针,不急不慢,不变的节奏和密度,这是榨纸声——徐师傅上午做的几百张湿纸抄在杉木砼板上,摞成一尺多高,质地如年糕的湿纸垛,得用千斤顶顶压,好把水榨出来,半干的纸在晒纸房里经过晒纸的工序,就成为一张真正的元书纸。
  顶压榨纸时,水顺着纸垛边缘滴下来,滴到铺在底下的竹帘上,迅速汇集在竹帘的四角,再滴落到青石板上。滴答,滴答,滴答……让人想起赤脚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想起南方屋檐下慵懒的雨滴,想起小满时节前三天的山林,嫩竹拔节,万物萌动。雨滴在每一棵竹子的头上,被它们吮吸进身体(满山嫩竹的身体里——元书纸的前世),便流动着雾岚的气息。草木的幽香,覆盆子的酸甜,笋的鲜涩,流动着砍竹的当当声,竹子顺着坡道滑到山脚的哗哗声,砍竹人的咳嗽声,路过的山民呼出的烟草味,他或她的汗味,饭菜的味道,家的味道,年的味道……一棵竹,裹着整个山林的日月精气,一张元书纸的胚胎,在滴答声中渐渐成形。
  另一种水声是流水声,像婴儿的呼吸那么细弱,又像婴儿的哭声那么清亮。它来自幽暗的捞纸房某个更幽暗的角落,那里蹲着一只装满纸浆的槽缸,水从槽缸里溢出来,无声地溢过发亮的棕黑色缸沿,匍匐进地面,匍匐进比地面更低的某个通向屋外的暗沟或缝隙时,发出了几乎难以察觉的流水声,被午后无边的寂静像扩音器一样扩大了。水声泠泠,像由远及近的银铃声从云霄洒落大地。
  这两种水声,在此地这个叫朱家门村的地方,已经回响了一千多年,也许更久远,春去秋来,世事更替,水声从未停息。此时在朱家门村的另一头,徐师傅端起了饭碗,用那双在纸浆水里浸泡了四十五年的手。比白纸更白的手掌,已看不出掌纹和指纹,老茧连着老茧,有些地方已经开裂又被纸浆水浸泡得更白。这双手,放进发酵捣烂的竹纸浆里,不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
  它已经不痛了,但很怕冷。数九寒天时,一天十几个小时,在结冰的纸浆水里进进出出,冷到骨头里。痛的是肩膀、腰。一站十多个小时,一抬臂二十公斤,一天几百上千次。捞纸得用巧劲儿,抄得轻,纸太薄;抄得太重,纸又会嫌厚。每一张纸,重量误差不超过几克,要有手法、经验和耐心、细心、用心。
  痛得忍着。小时候家里穷,要吃饭得忍着。如今,老伴生了癌,一条腿一直肿着走不了路,特殊医保办不下来,所以要靠自己挣,更得忍着。想好了,忍到六十五岁就不做了,真的做不动了。
  有一些阳光在吱呀一声里改变了形状。捞纸房的门被推开了,徐师傅回来了。中午又喝了一点小酒,苍白的脸色微微泛红,透着与阳光质地相似的温暖。
  “摇头晃脑”的下午开始了。刚才缠绕回响着的两种水声迅速遁迹,代之以一些更清晰明亮的声音——叮叮咚咚的滤水声、竹架子的咿呀声、一个老男人偶尔的咳嗽声。
  “摇头晃脑”是每个上了年纪的捞纸师傅的习惯。自古以来,纸乡的捞纸房都是敞着的,一个个捞纸师傅一边摇头晃脑捞纸,一边和路过的人打招呼,说笑话。《天工开物》记载的“荡料入帘”就是捞纸。
  他手持纸帘浸入水浆,纸帘随手腕晃动,使浆液匀开,慢慢向前倾斜,晃出多余的水浆,那层浆膜就是一页纸。随着倾斜、上提、放纸、揭帘……这些动作的起承、转合,他低头、转头至右边又转到左边,然后点头、抬头,一气呵成。纸帘提拉出水的最后一下,他的头点得很快,像在用劲又像在对自己说:对,对,对。
  午后的捞纸房,叮叮咚咚的水声是唯一的声音。他喜欢安静,连收音机都不愿意听。
  他并不关心纸是不是有生命,是不是有灵魂,他听不懂回归、传承、文化、情怀这些字眼。他不知道那些纸去往何处,纸上会被写下或画下什么,哪怕是一个沉重的嘱托,一张生死状,一个孩子的梦想,或是一个罪人的忏悔……“做生活,不管喜欢不喜欢做,总归要好好做。”这“生活”关系他一天有多少收入,关系老伴的药费,他的小酒小菜,他们平淡无奇却无比重要的日常,更关系到心里安与不安。
  偶尔,他也会想,接替他操起这张竹帘的会是谁?他没有徒弟,年轻人都不学这个了。自己两个儿子不愿意学,做了别的事,收入不高,能自己养自己,他也不愿意带他们,太苦了。
  刚穿过村庄回捞纸房时,他碰到了一群人,一个在外地做生意回家过冬至的邻居,叼着烟,眉飞色舞地说着在新马泰旅游的事。邻居以前也做纸,后来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出去挣钱了,再也不碰纸了。徐师傅与他们擦身而过时,听到了“泰国人妖”和一阵哄笑。他一点儿也不羡慕,因为他和老伴一起去过普陀山,还去过杭州的灵隐寺。
  他呵呵笑了几声,头也不回地走上了通往捞纸房的田埂,重新将自己安放进叮叮咚咚的水声里,感觉世界又回到了他喜欢的样子。

  作者简介
  苏沧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散文委员会主任、浙江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被誉为“散文中的天籁之音”。出版散文集《纸上》《等一碗乡愁》等多部,曾获“十月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琦君散文奖”“中国故事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