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叶 杨

□雨 萧

字数:1622 2023-07-05 版名:文苑

  秋意渐浓,门口绿化带里的树从全盛时浓得化不开的绿,悄悄成了黄绿交加,黄红交加的风景。晨起,捡起一片尚未脱水的叶子,它在光线下柔媚油润,风一摇,漫天都是飞舞的彩蝶。
  突然想到,1300年前,大约也是这样一个秋天,诗圣站在山上,目光忧郁,无力望着山风掠过枝头,无数落叶萧萧坠落,卷入江中没了影踪,从而吟出的千古名句。
  朋友圈的配图带煽情,说,若没去过那片杨树林,就不算经过小城的秋天。我被图片与文字的美惊动了,趁着晴好的午后,晃悠悠走到这片网红林。林子不大,阳光正好,油润蜡黄的叶子染浓了秋色,风吹过,哗啦啦像无数小手在拍。
  林子里挤满了看秋的人,循着人流,几家小摊贩在林边卖着熟食,孩子的喧闹声与食材的香气氤氲在林子上空,不远处有摄影师在拍照,一大片金黄的背景里,光影捕捉的瞬间,稍微处理后,美人恍若仙女仙境,与市井气满满的真实场景形成鲜明的对比。
  还是这样的树,让我想起小时候。
  故乡地处渭北高原的旱腰带,我的祖辈们在这片土地上奋斗一生,也无法解决一家人的温饱,所以在边坡沟峁,脚步所能到达的地方,他们都会辛勤地挥动着锄头,播撒着点点希望。当然,这些希望年复一年都会长成一堆失望,失望多了也不恼,在数次颗粒无归后,他们会随手在坡上插几棵树苗。
  一段时间后,他们发现随手插下的小叶杨居然有拇指粗……小孩胳膊粗……小腿粗……夏日田里忙,没有大人照管的孩子呼朋引伴去沟里,河滩的野生杨树多,长着长着自己就成了片。知了喜欢在杨树上产卵,孩子们坐在树根下等着,刚从地下爬出来尚未蜕壳的蝉被扔进火里散发出一股异香,就着从半坡摘来的野果子、青玉米棒子,便是一个幸福的午后。
  暮色里炊烟袅袅,循着母亲悠长的叫声,孩子们慢悠悠从沟底爬上来,背上或多或少会有几根杨树枝,有了这东西就会理直气壮说“去沟底打柴了”。
  极易存活的小叶杨,因长得太快,材质疏松,没有人指望它能成才,牛羊会在主人的默许下惬意地啃着叶子。它好不容易长到拇指粗,农人会随意折下它的枝干来做了豆角架或篱笆庄;再长大一点儿,会悄然变成锄把或锨把;有的侥幸经过数次劫难长到碗口粗,汉子一脸嫌弃地砍下来说,要是这么粗的松柏桦树就可以做檩条了,可惜是杨树,只能做椽。
  秋天它们也会拍着小手欢迎孩子,孩子们从未觉得它美,就像大人从未觉得我们可爱一样;孩子们拿它撒气,就像大人拿孩子撒气一样。
  流水的岁月飞一般远去,那些贱生贱长的小叶杨早已被四下散开的孩子们遗忘。乡村长大的那群女孩儿早已嫁人,故乡对她们不过是一段并不美好的记忆,而男孩子们早已着手在妻儿生活的地方筑了一个新巢,故乡在他们心底,只属于叶落归根的归宿。
  三十年过去了,村庄的土道悄然变成了柏油马路,祖辈在沟坡开垦的边角旧地早已荒草萋萋,渭北旱塬随着抽黄工程与星罗棋布的水库机井投入使用,早已不再为温饱发愁了。依靠土地的人们不再固守,他们如同蒲公英,在哪里都能发芽。村庄里的孩子渐渐少了,母凭子贵,年轻的女人理直气壮地去了城里陪读,男人则选择去远方淘金,他们要拼尽全力挣钱,才能撑起这个家。人一旦走出去,见识了外面世界的繁华,便很少选择回到日益寂寥落寞的乡村。
  故乡与我们这一代,渐渐成了生命里的一段经历。
  眼前喧嚣的杨树林,让我想起村道两旁那价格不菲的红叶李银杏,小时候在张爱玲书里最早看到的银杏,原以为它只能长在城市公园。如今它们站在寂寥的村道旁,用黄绿红提示季节的变化。清灰洋气的楼房,设施齐全的广场,一望无际的田野,终未留住鸟儿的脚步,乡村成为父辈最后一代人的家乡。机械轰鸣而过,成熟的稻谷、玉米瞬间颗粒归仓。土地不再需要一大群一大群的人来坚守,远方展现给人们无数希望。
  走出去,一切皆有可能。
  树与树的变化提醒着我们,哪有什么永恒。人的审美总会随着周围环境改变而改变,或许我们今日用尽全力追逐的东西,正是明天迫不及待想要离弃的。那又如何?至少这一刻的欢喜是真真切切的,唯有这份欢喜,才是生命活着的见证。
  窗外哔哔啵啵下起了雨,一场冬雨,所有秋日的层峦叠嶂,瞬间回归一片清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