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不坠溯渊源
——评曾杲《中国古代金属印章史》
字数:1972
2023-05-24
版名:悦读
□张 咏 立 杨
癸卯立夏,接读著名篆刻家、印学家、西泠印社社员曾杲先生近著《中国古代金属印章史》,深为欣喜感奋。盖因中国历代官印,均是以金属材质制造为主,曾杲此著虽着眼于历代金属印章之研究,实则是对于传统官印体系之探察,亦即对于印学史之纵览鸟瞰式研析,可谓体大思精、体裁宏富,亦非局限于一时一印、寻章摘句者所能望其项背。
《中国古代金属印章史》乃以材质和制作方式为切入口,对从先秦古玺到明清文人篆刻之印章历史进行了全面剖析式梳理,在研究历朝历代印章制造方式之同时,亦深切探讨了印章在历代之使用方法,以及关于印章之典章文物制度。其大体框架结构,依次划分为“先秦光彩”“两汉法度”“魏晋遗印”“隋唐华章”“宋代皇权注解”“元代文化和商业碰撞”及“明清官印体系极致而微、篆刻体系兴盛崛起”诸章节,乃以朝代之演进递嬗为先后次序,从容论列、分部别居,如数家珍、娓娓不倦,令读者得以随其导引,一窥吾国古代金属印章之大美与高华境界。
此书每章在论述印章史之前,均简略概述彼一时期政经、文化、军事诸制度之演变消长,并借此揭橥出其对于金属印章史之直接或间接影响,即将印学史置于政治、经济、文化及军事等宏阔纵深之视阈下,进行纵览式探讨。尤其深入考察了自先秦两汉、以迄宋元明清历朝官印之诸多特点,如其形制、材质、钮式、尺寸、款识、文字风格及时代特征,辅之以历代典章制度、志书古籍,并能与历代官印实物相联系佐证,以史证艺、艺史合一,将艺术、历史、文物三者融会贯通,所得论点自然确然可信、毋庸争辩。于此书中,作者所显示出的断代考察能力,可称独具只眼、卓荦不群。
诸如对于古玺汉印、宋代之叠篆、元代之花押、明清之文人篆刻,其与古代金属印章(历代官印)之关联密切性,多有发明创获之功,足可启人茅塞。其所提出的迥异于前人之观点,概而论之,大要有如下三点:
其一,对于古玺汉印之使用方式。在历代印学研究者观念中,古玺汉印主要用于钤盖封泥,而曾杲在仔细考察印学史后发现,古玺汉印作为身份凭证,用以“出示”才应是其主要使用方式。
其二,关于汉印之制造方式。前人均以为乃铸造而成,曾杲却勇于作翻案文章,在详察实物之后,大胆提出“绝大多数汉印并非铸造而成,而是通过镌刻方式制成”。之所以能有底气一反前人陈说,指出汉印多以镌刻(凿刻)方式制成,曾杲之判定依据完全来自印章实物。乃因将军印一类汉印,其凿刻之线条痕迹已然相当明显可辨,刀痕处处暴露无遗。因此在下定判语时,其言辞斩钉截铁,几不容钝眼置喙。
其三,对于明清文人篆刻之评价问题。今人多将明清文人篆刻推崇过甚、奉为经典,而曾杲却独独对此抱持着一种冷静与客观,未能苟同。他通过对明清时期著名篆刻家文彭、顾苓、陈炳、胡正言、程邃、汪关、林皋等人印作之精确分析,认为无论结字布局,抑或线条质感,明清文人篆刻大率受到同时代官印(金属印章)风格之深刻影响,进而引申发为议论,“清代的文人篆刻依旧深深处于金属印章的影响之下,清代的整体社会性艺术思维是僵化的,同时是割裂的”。此一论断,大有哲学性思辨体悟在焉,言辞固然冷峻得近乎严苛,然则这才是印学史的真相和本来面目,不容后来者为之稍作回护。在这里,我们分明看到了作为印学史论家的曾杲,他的质直、刚正和不同于流俗之胆略魄力,俨然具有真正史学家的史笔与史识。
在《关于篆刻的理论与实践》一文中,曾杲提及从事篆刻创作抑或印学史研究,“是需要有一点疑古精神的。”所谓“疑古精神”,略而言之,是为勇于、敢于质疑或挑战学术权威、传统论点,并且又有充足之实物资料作为论证证据,断非无的放矢、胡乱怀疑也。曾杲的“疑古”,于《中国古代金属印章史》一书中历历可见,上段所述三点不过是拾掇其大者,略为点染发挥而已。于此感兴趣之读者诸君,大可按图索骥,详加披阅全书,定能时有惊喜和收获。在这里,我们所要发为感慨者,乃是在当下包括印学史在内之艺文研究领域,因循蹈袭前人旧说者众,而独出新意者少,众人皆唯古是从,“疑古精神”益显稀缺可贵。
《中国古代金属印章史》一书,另一显要之特色为所征引之相关印学典籍、著述和专业论文,包罗范围相当广泛,允称博极群书、完善赅备,亦足可觇见曾杲学力之雄富充盈。丰沛之学识,广博之见闻,精深之实践,成就了印学家曾杲其人其艺,更是此书能在专业范围内稳健立足之品质保障。
在论述“明清官印与篆刻体系”一章中,曾杲援引清人杨复吉《论印绝句十二首》中评介顾苓之一首,诗曰:“白石元章著宋元,一灯不坠溯渊源。三桥余韵传吴下,继起端推塔影园。”乃谓顾苓能接续宋元印章之遗风余韵,直溯其源头,遂能传扬其正脉宗风,以维持不坠。今展卷畅读《中国古代金属印章史》一书,窃以为内中“一灯不坠溯渊源”一句,恰可用来移赠曾杲,盖因其矢志于此道之研究而不少懈,亦犹灯灯相照、无有止息,对于印章史、印学史,都将具有赓续历史、再辟新境之重要开拓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