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一棵自己的树

□陈 雪

字数:1217 2023-05-10 版名:文苑

  “每个人都该种一棵自己的树。”父亲嘬着烟袋锅子,眼神摩挲着那棵粗壮挺拔的杨树喃喃自语。
  我坐在他身边,呆呆地望着尚有些空的树冠,杨树芽簇簇地顶在秃枝上,蓄势待发地奔赴春的盛筵。
  记忆中第一次对于春天到来的敏感,还是我六岁的时候。那是三月份的一天,那天天有点热,我蹦蹦跳跳地走,只是偶然一抬头,竟然发现白杨树已经萌芽了。那嫩黄的叶芽匍匐在枝头,用力昂着小脑袋,像极了嗷嗷待哺的雏鸟的黄黄的小嘴,呼唤风的投喂。我直盯着看得入迷,只见大片大片的阳光挂在树枝上,风在阳光做成的布帛间寻找方向,每一次触碰都能激起那新鲜生命颤动的呼应。
  “叶子总是长在旧疤上。”我猛地一惊,父亲仍然嘬着旧烟锅,他总是能说出一些质朴却深刻的话。知女莫过父,非节非假的日子我突然回到他身边,一定有过不去的坎儿。
  年初我生了一场大病,长达十八天重度失眠,进而陷入长久的抑郁之中。对自我、对世界都产生极大的怀疑,甚至否定。我不知道如何开启往后的人生,脆弱不堪,整天噩梦不断,自怨自艾、以泪洗面。
  人总是在困顿时才想家,在潜意识里希冀抓住一点力量。于是,儿时生活的小院潜入我的梦里。最初,院子很空。七岁那年的春天,父亲带回来一棵被人弃在路边的小杨树,它不仅矮小,还很瘦弱,也不直挺,它不是成材的料子。父亲把它种在院子东北角,它一天天长大,一年年变粗变高。我在树下写作业、玩耍、读书……我从小爱使性子,爱生闷气,当我委屈的时候,我喜欢在杨树下哭诉遭遇;气急的时候,还会踹它两脚。它像一个智者,总是承受着我的坏脾气。
  这些年,我遭遇很多不顺。二十二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挺不过去;三十二岁时,我的身体差到极点,嗓子长期发不出声;最近,我经受抑郁症的折磨。每当我熬不住的时候,我都会梦到儿时的小院,梦到那棵树,梦到那幼嫩稚拙的杨树叶芽,那是我心中的春天开始的地方。
  是啊,叶子总是长在旧疤上。当叶芽一天天蓬大,谁还会看到那些伤疤?
  我告别父亲,告别老杨树,心底涌动着力量。我终于能描述初见杨树叶芽的那份感动了,那是对生命将醒未醒、将开未开的感慨,更是对生命轮回、意志不死的敬佩。
  我一直觉得树木是最有灵性的,夸父的手杖变幻为桃林,蚩尤的器械转生为枫树,然后年年春生秋枯,彰显永久的创生力量。树木似乎具有对抗死亡,通往永生的神力。杨树每年经历萌芽、繁盛、萎落的仪式,奏唱生命之歌的技巧虽然普通,但态度极其坦白。那种生生不息的力量,虽弱小却坚韧,既沉默又张扬。
  如果时间回到六岁那年的初春,我绝对想不到我的人生经历会那么丰富坎坷,我固执又蒙昧,刚烈又要强,一路艰难地生长着,却从未向命运妥协。过去的一切都无法追问,遗憾从来都是人生的基调。
  如今想来,我对杨树的抒情,是我对生命最初的惊叹,却不曾想这份惊叹不仅被父亲植在院子里,也根植于我心底,化为我的精神养料,让我一次次度过生死考验,获得不朽的生存意志,却一直保留生命之初的童真。
  “每个人都该种一棵自己的树。”真庆幸,我早已在心中种了一棵属于自己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