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春雨，洗净雾霾和尘埃，大地清朗，流水潺潺。坐落在半山坡的校园，雨后的各种常绿树木更显苍翠。七棵红叶李粉花褪尽，嫩红新叶和深红花萼像细碎焰火，在绿草地上空摇曳。五棵碧桃繁花累累，垂挂的串串水珠如钻石般发出光芒。
　　被满园的八哥和喜鹊叫醒，老郭照例一早来操场转悠。水洼里的水流向暗沟，草地上一汪一汪浅水，小湖泊似的发着光。空气中飞散着零星雨沫儿，扑在脸上沁凉沁凉。老郭甩着双臂，哼着小曲儿，在校园小树林里踩来踩去。
　　他取下老花镜，仰着脸查看每一棵树。一丛绽放嫩芽的石榴，眼见着高过了他雪白的头顶。一排高大的樟树，青叶像打过蜡。一长溜儿玉兰树，吐着浅青色新芽……一棵棵树看过去，每一棵树都在分分秒秒地变化着，老郭甚至看到嫩芽如鸡雏的小嘴啄着天空。
　　老郭走着走着，上学时间到了。来自各村的孩子换上了轻薄的春装，陆续走进校园。不一会儿，老郭的身后便跟成了一个小队伍。这样的队伍已经很多个年头了。这些跟着的小兵，都是一二年级的小不点儿。他们或穿粉红纱裙，或穿果绿套装，和老郭一个节奏地甩着小手臂。为了跟上老郭，他们的小腿迈得飞快。
　　不知有多少鸟儿在他们头顶唱着歌。这些孩子一边走一边问：“郭爷爷，咕咕咕的是什么鸟？”“郭爷爷，唧唧咕的是什么鸟？”孩子们就这么认识了不少鸟儿：翅膀上开白花的八哥、浑身乌黑调皮的乌鸫、脖子上围着珍珠的斑鸠、腹部白白的喜鹊……
　　记得有一次，他们走着走着，就有五只不同颜色的鸟儿落在草地上，蹦跳着找食。老郭停住脚步，孩子们也停下，大气不出地看着。老郭用只有孩子们才听得见的声音说：这是鸽子，村里谁家养的，飞到学校里来读书了。一个淘气的男生“嚯”的一声，鸽子扑棱棱飞起来，落到墙头上，对着这帮红脸蛋的娃娃“咕咕”叫。自此，全校的孩子常看到五只漂亮的鸽子来小树林的草地上踱步。
　　这队小兵，不仅认识了很多鸟儿，还记住了多种花木的名字：红檵木、山茶花、含笑花、石榴花、红叶石楠……三月里，校园草地上开满了蒲公英，小兵们很想采几朵玩一玩，又怕老郭瞪眼睛。直到花儿开得特别密的那一天，老郭带他们编花环，把几个小姑娘打扮成花仙子。那个晴好的春日，校园里的笑声被风吹着，从半山腰飘到了山下的小镇。
　　老郭走了一圈又一圈，觉得有点累，便在银杏树下停下来。他仰起头，后脑勺几乎要碰到后背。他仔细搜寻着银杏树伸向半空的每一根枝条，略带弧度的灰白色枝干上，爆出一个个纺锤形的小疙瘩，却找不见一星儿绿色的影子。
　　老郭有点着急。这棵银杏树可是校园里仅有的一棵，是老郭眼中美到极致的一棵树。从前老郭常去城里办事，看到几条街道都种了高高大大的银杏树。秋天里，种着银杏树的街道金灿灿的，一树一树亮黄的叶子，像学校美术老师画出来的画。老郭便一直想在校园里种上一片银杏树。
　　十年前的初春，大卡车运来一车树苗，随车跟来的园艺工人将树苗分散在各处。那时，老郭还是一名数学老师，两鬓染着零星霜花，也没有戴老花镜。老郭从树苗里翻出了七棵红叶李，一棵小银杏树。他亲手将七棵李树在北墙下栽成“北斗七星”，然后握着银杏树苗直发呆。他摩挲着光秃秃的树干，疑惑地问园艺工人：“怎么只有一棵银杏树？怎么只有一棵银杏树？”
　　老郭将银杏树种在教学楼旁的一小片空地上。呼吸着山上清新的空气，银杏树攒着劲伸枝展叶。第三年春天，颀长秀美的银杏树长到了一楼那么高，扇形绿叶子在山风里鼓着小手掌。这一年，新建的食堂投入使用，教室里装了多媒体设备。这一年，老郭在购买食堂炊具的途中遇到车祸，大脑受伤，从此离开讲台。
　　转行做勤杂的老郭一刻也不闲着：修剪花木、捡拾垃圾、管理卫生工具、修补门窗桌凳……深秋的一个清晨，山上下了薄薄的水霜，天气有些寒凉。老郭在清除黑土跑道上的几丛杂草时，看到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女娃在打扫银杏叶。刚捡干净先前落下的叶子，微风吹过，又落下一些。小女孩不时哈一下手，继续捡落叶。跑道上的老郭看得有些心疼，撒腿往学校杂物间跑。他找到一根长竹竿，来到银杏树下，举起竹竿往树上一阵猛打，半黄半青的银杏叶沙沙落下。许多孩子围过来，不解地望着这场叶子雨。
　　年轻的女校长在远处见到这一幕，急得大喊：“老郭，老郭，快停下，这是你和孩子们最喜欢的一棵树，也是最漂亮的一棵树，你让它的叶子自己飘下来吧！”老郭恍然大悟似的，连忙放下竹竿，朝着一圈娃娃嘿嘿地笑起来。
　　转眼就是经年，老郭将在这个春天退休，告别校园。每天在小树林里散步，他把跟着他转悠的小兵唤到身边，抓紧时间教他们认识空地上的草木：三月萢，书名叫茅莓，二月开花三月红，果子酸酸甜甜可以吃；鹅肠菜，书名繁缕，不起眼的小白花，是一年里开得最早的野花之一；野黄瓜草，书名酢浆草，开小黄花，结的果子像小黄瓜，它的根茎是一味中药……白发的老郭领着一群娃娃，穿行于浓酽的春色之间，沐浴山风与草木之气，似乎沉浸在一个久远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