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降临广袤草原

□安 宁

字数:1538 2023-04-05 版名:文苑
  一出机舱门,就被呼伦贝尔清冷的气流裹挟,全身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牙齿也冻得瑟瑟发抖,嘴里似乎有两队人马在大动干戈,人有从酷暑瞬间穿越到深秋的恍惚。
  刚刚下过雨,天空蓄满厚重的乌云,大地静寂辽阔,湿冷的雨珠沾满每一根草茎。于是,整个呼伦贝尔草原便沉甸甸的,大片大片的绿意摇摇晃晃,仿佛要从湿漉漉的草尖上坠落下来。
  弟弟贺什格图开车接我回来的路上,顺便绕了一圈,带我参观一下西苏木。我惊讶地发现,不过短短的两三年,我已经有些不认识这个草原小镇了。它如此陌生,陌生到家家户户在国家的补贴政策下,全部拆除了旧房,原地建了新房。
  贺什格图家的格局,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原来的房子变成了牛圈,此时牛正寄养在水草丰美的夏牧场,母鸡们便暂时得了天下,在里面吃喝拉撒,好不快活。但它们活不过雪花纷飞的十月,就被弟媳凤霞毫不客气地全部宰杀,放入冰柜,供全家在长达半年的漫长冬季里享用。
  因为孩子们总是吵嚷,房间又不够,没有让我可以安静写作的独立空间,弟媳凤霞便带我去对面新搬来的邻居家,看看他们那里是否有合适的地方。
  小镇虽然人口日渐减少,却有一些海拉尔市区的居民在此地买房,夏天时搬来度假。伊敏河岸边就有一家。黄昏时经过,看到开满野花的阔大院子里,停着几辆汽车,还有一座花纹精美的蒙古包,坐落在院子的正中央。隔着栅栏,听到房间里有女人在唱长调,窗户上映着举杯喝酒的朦胧的人影。
  不过凤霞家对面这个新邻居,却是地道的本地人。女人在苏木医院里上班,属于事业单位职工,每个月可以领到四千元的工资。因为有文化,又喜欢读书报,她很早就听人说过我是作家,还知道十年来我一直在坚持记录西苏木小镇的故事。因为陆续刊发的作品里,有对人生悲欢和一些家长里短的真实记录,又恰好被家族里的人看到,导致凤霞家和亲戚间生出过一些不愉快。尽管时间让这些起伏的烦恼最终恢复平静,但当女人提及我写的故事,在本地引发过的影响时,我敏感地捕捉到凤霞眼睛里有一丝躲闪;而且她始终不接女人的话题,我便知道凤霞依然心存芥蒂。为了避免尴尬,我赶紧拿别的话头岔开。大约怕被我写入作品,女人看见我拿出手机拍她家可爱的小羊羔,迅速地躲开我的镜头,并笑着说:别拍我啊。
  女人家院子里拴着一只黑色的小狗,看见我们进来,它紧张地转来转去,发出低沉奇怪的叫声。那声音在清冷的雨天里,听上去有些苍凉,仿佛来自荒野丛林的呼唤。
  你们家的狗好像不喜欢被拴着。我对带我去看房间的男人说。
  它不是狗,是一只母狼生下的,只不过它的父亲是一只狗。男人淡淡地说。
  我吓了一跳,这才明白那悲怆的吼声是狼的嚎叫。我快步离去,不想惊扰这只将被驯化成家犬的狼。
  我没有看中邻居家只有一个低矮行军床的狭小房间,我宁肯选择睡在凤霞家的沙发上。阿妈很快做出了调整,让贺什格图睡沙发。原本,我还想找旅店去住,但凤霞骑摩托车载我绕着西苏木兜了一圈,才发现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随着镇上的人慢慢迁往城市,旅馆早已倒闭,就连理发店和澡堂也关闭了。这也意味着,这段时间如果我想洗澡,要么在房间里自己用水盆打水擦洗,要么打车半个小时,去巴彦托海的澡堂。
  忽然忆起十年前刚刚抵达草原的时候,我在院子里搭建的简陋太阳能“浴室”里,一边洗澡,一边看一只肥胖的田鼠,从窸窣作响的塑料帘子外大摇大摆地穿过。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起来。
  十岁的牧羊犬朗塔,已经老得跟阿爸一样,走路缓慢,摇摇晃晃,毛发斑白。它的眼睛大约也有些看不清了,总是很用力地透过额前长长的毛发,从缝隙的光亮里分辨着来人。蚊子围着它嗡嗡地飞来飞去,它懒到动也不动。好像,趴在地上的它,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坟墓,它留恋人间,渐渐腐朽的身体,却没有力气给予人间更多的热情。
  我站在光阴浩荡的庭院里,注视着黄昏的光,将我和老去的朗塔一寸一寸包裹,而后缓慢降临细雨弥漫的广袤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