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陌生地

□王晓鹃

字数:2828 2023-04-05 版名:文苑
  从陕西师范大学长安校区出发,不过十来分钟,车便停在了柳青广场。一排排新建的房屋在山坡上整齐地排列着,家家都有一个红大门,院内绿绿的蔷薇叶子探头探脑地伸出来,打量着我们一行。转过一个路口,一面土墙上忽然出现白底黑字“皇甫柳青”四个大字,尽管有准备,心里还是一怔,仿佛在最不经意处邂逅故人,惊喜又意外。顺着土坡往上爬,道路左边陈列着破旧的辘轳、石磨、旧水缸和架子车,右边的土墙上挂着四五块原木板,记录着柳青的人生大事,粗糙、简单,处处散发着一种敷衍与做作。原本以为,皇甫会有一种久远的陈旧,会依稀看到梁生宝、徐改霞、梁三老汉、郭世富和郭士杰的身影,会与当下一夜之间全新的村庄有着距离性的差别……春风吹来,路边的樱花簌簌落下,铺满一地,恰似我怅惘又凋零的心。
  顺着路标往前走,来到一棵皂角树下,据说是柳青当年送客的地方。这棵树约有三层楼高,枝干粗壮,独自兀立在路边,让人感到一种孤独的悲伤。柳青是老革命,建国初期就担任《中国青年报》编委、副刊主编,属于副省级干部,本来在北京生活得好好的,却毅然挂职长安县委副书记,住在破庙里,在皇甫村落户了十四年。当年,不知道有多少乡邻曾经踏进皇甫,走过这棵皂角树,憋着一肚子酸楚和一缕缕温暖的希望叩响柳青的家门,走进了中宫庙简陋的书房,然后对着光头的作家倾诉,最后得到他的安慰和帮助。柳青去世已近五十年,这棵曾经给贫农以生存希望的皂角树,好像还没有听到春风的呼唤,稀疏的叶子无精打采地蜷曲着。我伸手摸了一下粗粗的树干,细细的棘刺扎进手心,一如当年的激情岁月。
  皂角树不远处,便是柳青故居。青砖灰瓦的小小院子,还存留着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某种记忆。走进室内,大通铺、蓝底碎花被子、世界地图、自行车、马恩的画像与伟人的语录扑面而来,仿佛走进了电影《柳青》。出后门左拐,有一个极小的院子,便是作家的书房,一棵高高的桐树像士兵一样伫立在门前,守护着书房。在这间不超过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柳青写成了《创业史》。书房的陈设很简陋,黑乎乎的书架上胡乱放置着一些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书籍,落满了尘土,清一色贴着图书馆的借书签印,显然是被淘汰下来的教材和通俗读物。这些书籍委屈地蜷缩在这里,眼巴巴地盯着每一个访客,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翻开它们。我忽然有些心酸。柳青不同于其他作家,他有一颗赤子之心,操心着贫苦农民的疾苦和委屈,以真诚之心寻找农村的道路,一心想创作中国农村社会主义改造的史诗性作品,计划从互助组、合作社,一直写到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但天不遂人愿,他到死只完成了一半。更让人心情沉重的是,柳青逝世两年,中国农村便开始包产到户,继而人民公社解体,经济改革的大潮滚滚而来。可惜半部《创业史》,从此闲置在皇甫,尘封在历史的记忆中。
  走出柳青故居,确切地说,是2019年新建的故居,真正的故居在左面的150米,早已毁于山洪和泥石流。出门时,我给坚守在此处志愿做讲解员的刘田民老伯拍了一张照片。老人满头白发,穿着朴素,精神矍铄,胸前戴着一枚像章,彰显着特殊的时代记忆。我盯着他胸前的像章看了很久,觉得这像章应该是他的护身符,也好似时光道具,让他能够自由穿越七十年的时空。他说他是《创业史》中才娃的原型,今年已经78岁。那一刻,我心里仿佛有海啸涌起,可我只是静静地站着,假装抬头找那只云雀,它刚从老人身边掠过,飞向了河边。不经意间,《创业史》中年龄最小的人,已然进入古稀之年。当他们这一代人陨落后,将来的柳青,又靠谁来怀念呢?我一边低头想着心事,一边走过凹凸不平的路面,穿过滈河,随大家前去寻找梁生宝的原型——王家斌故居。柳青十四年都走在皇甫的大路小径和渠边水畔,我踏在已经消失了柳青脚步声和印痕的土地上,仍然执拗地试图感知一个伟大灵魂神圣的灵性。
  清明前后,“蛤蟆滩”的稻地青稞、旱地小麦拔节了,迎春花谢了,蒲公英和马兰花开了,庄稼院周围的榆、柳、槐,“汤河”两岸的护堤白杨都放出了鲜嫩的光彩。“整个蛤蟆滩田野间的花绿世界,变成各种羽毛花丽的小鸟嬉戏的场所了。百灵子、云雀、金翅、画眉……统统处在恋爱阶段;南方来的燕子,正从稻地水渠里衔泥、筑巢;而斑鸠已经积极地噙柴垒窝,准备孵卵了”——这是柳青眼中的皇甫,也是梁生宝,不,是王家斌美丽的家园!
  抬眼望去,“蛤蟆滩”变成了皇甫川,旱地小麦正起身往上蹿,却完全看不到“蛙鸣十里,水稻飘香”的情景,那梁生宝买来的水稻种子又去了哪里?要知道,1956年秋季,王家斌买了新稻种后,皇甫乡新水稻大面积丰收,创造了亩产千斤的高产纪录。反复询问,才知道滈河源头石砭峪于1971年修建了一座大型水库,严重影响了滈河水量,昔日宽广的河流只剩下了涓涓细流,两岸栽种水稻也越来越难。再后来,水稻便在皇甫逐渐绝迹,代之而起的是大面积的草莓种植。
  一路打听,一路寻找,在问过六个人后,我们终于来到王家斌故居。映入眼帘的是三间小小的土坯房,一个小小的院子,在两旁邻居华美房屋的衬托下,是那么的狭小、逼仄。院内高过一人的野草,墙上风干的三两串玉米,两只流浪的野猫,都让人感到一种被遗弃的凄凉。院内还有两棵柿子树,裸露着干瘪的枝干,身上挂满了飞蓬,耷拉着头,枯死好久了。这两棵曾经给穷人、贫民以生存希望的树已经死了。1990年6月13日,走完了72个春秋的人生之路后,王家斌与柳青同月同日去世。这两棵树大约也徒感寂寞,已经失去了承载穷人希望的自信和骄傲,随他俩去了。那扇黑色的大门静静地关闭着。明知道再也不会有人敲响了,我还是忍不住踮起脚,轻轻抹去了门上的蜘蛛网。
  柳青的遗愿就是:“如果我死了,就埋在神禾塬上。有办法了,就买个枋;没办法了,就用草席一卷。”遵从他的遗愿,他的后人将他的一部分骨灰归葬在皇甫,现在建成了柳青纪念公园。公园里杨柳青青,远处是终南山的重峦叠嶂,脚下就是蜿蜒流向西北的滈河,塬上是成片的麦田,绿油油的。我想,柳青会很喜欢麦浪翻滚的神禾塬。我看不到柳青了,也触摸不到他喜欢的水稻了,却可以远眺南山,在他喜欢的皇甫走一走,嗅一嗅野花香,获得某种感应和感受,或是一种强大的心灵支撑,已经够了。是的,这里已没了剃光头、戴毡帽、穿对襟袄的柳青,没了住牛圈、在牲口交易市场与人在袖口里捏指讨价的柳青,没了送客到皂角树下的柳青,也没了在破庙里摊开稿纸书写心灵的柳青了。然而,一个伟大的灵魂却无处不在。
  据说,路遥曾多次来到柳青墓前痛哭。他在哭什么?是否和我们一样,是苦于找不到柳青的真实踪迹?是忧伤于皇甫一夜间成了千村一面的陌生地?是感慨于不远处的南堡古寨成了现代化的唐村?还是伤心买到的荠荠菜注了水?或是让新栽的樱花树和薰衣草闪瞎了眼睛?在这个温柔的午后,在皇甫的风中,我的心像一朵朵飘落的白玉兰一样,凌乱不已。
  这里,我无意探讨新农村的建设问题,我关心的是人们对田园的态度。我很迷茫,当一个个神态各异,性格不同的村庄建筑和风貌,越来越和大城市无限趋同时,传统士大夫在达与穷、仕与隐、庙堂和田园之间最后的栖息地被生硬抹去后,我们又该去何处安放自己的心灵?
  起风了,明日该是春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