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量河田
□戴春兰
字数:1577
2023-03-22
版名:文苑
我站在福建长汀河田镇乌石岽的山顶,脚下的路陡峭而崎岖,头顶的天空明澈而高远。这一路,我一步步丈量,走得跌跌撞撞又步履坚定,河田,我们终于一起走到了春暖花开,郁郁葱葱!
河田的春天里,最吵嚷的是大片大片无辞以状之的绿。田野里齐整绒绒的稻苗,是横平竖直蚕头燕尾的隶书;河边的垂柳,路边的花坛,带着女书的柔,或是瘦金体的俏;而那漫山遍野飞泻而下的林子,便成了乡间的癫张(旭)狂(怀)素,加上阴雨的凑趣,时断时连,时虚时实,更幻化得空灵无方。
看着看着,这绿就像鸟群,从山林升起,飞过暗红的斜阳,飞过黝黑的大地,飞进每一处高翘的屋檐,飞进屋檐下每个人的呼吸,飞进我有些久远而模糊的记忆——
1990年夏天,我记忆里最热的一天。11岁的我和哥哥、表哥行走在从三洲到河田雪姑家做客的路上。白花花的日头噬咬着皮肤,汗水浸湿衣服和头发,身上发出馊臭味儿。路边的大人岭裸露着赭红的土壤,除了几丛矮小的灌木,看不到一丝生机,也找不到一处可以稍作歇息的阴凉地方。
我哭丧着脸,脚步越来越慢,几乎只是机械挪动。同样口干舌燥的表哥沙哑着嗓子为我鼓劲,讲河田的温水鱼嫩滑甜净,讲附近的“烧水塘”(即温泉)能泡得你全身酥软无比舒适……
好容易挨到雪姑家,却寂静无人,清锅冷灶。我们在田里找到了雪姑,她竟没戴斗笠就赤着脚在田垄里扒拉着七歪八倒的禾苗,前一天的大水呼啸而过,留下一片狼藉。听到喊声,雪姑抬起头来,脸色比纸还煞白,汗水在她脸上蜿蜒成小溪,疲惫的眼里汪着满满的泪,一晃,便“当”地砸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山光、水浊、田瘦、人穷”是当时河田的真实写照,而“河田”原名“柳村”,就因“柳村无柳,河比田高”而得名。其时,雪姑育有四子女,靠几担薄田过活,本就拮据,大水一过,这收成大减,怎不令她伤心流泪?
就在今天,我偶然读到这样一段写河田的文字:“四周山岭,尽是一片红色,闪耀着可怕的血光……在那儿,不闻虫声,不见鼠迹,不投栖息的飞鸟;只有凄怆的静寂,永伴着毁灭了的山灵……”多年前雪姑的那滴泪,还砸得我内心生痛!
当年的我没回头看看身后,一位平和慈蔼的老人已先我之前丈量了河田的河流山川。他创造性地提出:“以工代赈,以煤代柴,封造结合。”他总结的“水保三字经”至今还在流传:“严封山,要做到,多种树,密植好……”他深邃的目光穿越历史烟尘筹划了河田崭新的今天。项南——这个带着江南绿意的名字,从此在每一个河田人的心里深深扎根。及至他去世后,河田人自发在路边建起一座庙一样的项南纪念馆。简陋的平房,模糊的照片,狭小逼仄的平房,甚至里面的雕像略略变形,却任谁都深情仰望,一寸一寸丈量着人们对崇高无私的追缅!
这群虔诚的人中,也有我的雪姑。
1998年,汀师刚毕业的我到雪姑家如愿以偿地泡了温泉吃了温水鱼。从那以后,我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再没到过雪姑家了,有关她的消息常常传来:河田渐渐不过大水了,她种的田收成很好;她把临街的家改成店面,在墟天里卖蒸的米酒炸的油糕,生意很红火;她几个孩子先后毕业、工作,蒲公英一样散落各地安家,小日子有盐有味。
只偶尔在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河田,更是从未离开我的视野。这些年,一批批水保追随者踏上河田的土地挥汗如雨,植树,造林,清理垃圾,治理河道。从单一种稻种粮,到培育无公害蔬菜、种植果业、养殖河田鸡、网箱养鳗;从“火焰山”到“绿满山”“花果山”;从水土流失面积达山地面积的55.4%,到森林覆盖率达88%的河田,在绿色海潮的激荡下,一步步从泥泞中跋涉过来,走向生态致富的康庄大道。
今天,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想到雪姑家去。我太高估自己的记忆了,大街两旁春笋般出现的超市、温泉中心、休闲吧,早已把熟悉的小巷淹没。脚下腾腾的热气,更把四周氤氲得如梦境似仙境。
但在这个铺满初春阳光的午后,我只是带着一种水洗无尘的心境缓步丈量,这个和我有亲密关系的小镇,还曾发生过什么,盟誓过什么?哪一处是鲜嫩欢乐,哪一处是陈旧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