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皮球，小花篮，六里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立春未到，东风还在路上，马兰就在孩子们的这首童谣声中钻出坚硬的冻土了。马兰天生灰头灰脑，田埂、屋角、芦苇边经常有它们的身影，一丛丛，一簇簇，匍匐在地。跟同是时鲜蔬菜的竹笋相比，它缺少挺拔的身姿；即使是跟青菜、韭菜相比，它也个头矮小，相貌平平。但它绝对是江南老百姓春天餐桌上不可或缺的时鲜货。
　　马兰常见的吃法是做拌菜。母亲买来马兰拣去黄叶、烂叶，掐去老根，在开水里焯熟，沥干水分，剁成碎末，再加入些生姜末，浇上热油、撒点盐花，搅拌均匀就可以上桌了。有人还会淋几滴芝麻油，但母亲基本不用。她说，真正的马兰，就是吃它那种凉凉的、有一点点苦的味道，芝麻油香会掩盖掉马兰纯正的味道。有时马兰量少，就会加入一些香干，香干也剁成碎末，搅拌混在一起。香干马兰青如翡翠、白如莹玉，煞是赏心悦目。吃马兰得万分小心，筷子插进碗里，小心夹住一撮马兰，轻轻平移送入口中，如果筷子不小心倾斜，马兰碎末撒落下来，就很难再捡起入口。清明前后，日头一天天长，雨水也多了，浸润了雨露的马兰蹿得特别快，母亲就用马兰和大蒜一起清炒，只需放点油盐，马兰那股野味就会满屋飘散开去。
　　“挑马兰，最好用斜凿挑，趁手。”每到马兰上市，母亲就会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挑马兰的往事。母亲说的斜凿，是以前农村里挑草用的带点斜面的宽刃短柄小铲。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叶片，稍稍往旁压一下，马兰的茎露出来，右手握住斜凿柄，一凿下去，正好切断马兰浅紫色或暗红色的根茎。这样挑的马兰，叶片和梗连在一起，一朵是一朵，捏在手里，真像一朵小兰花。
　　“为啥不用剪刀呢？剪起来快啊。”我问。
　　“痴细娘，”母亲嗔道，“实在找不到斜凿，就用剪刀凑凑数。时间一长，手上就要夹出血泡的，再说，用剪刀慢啊。”
　　“镰刀行不行？”农村里，使用频率最高的是镰刀，割稻、割麦、割山芋藤，镰刀绝对是农民手中的宠儿。母亲摇摇头说：“马兰那么娇嫩，贴着地面好不容易长出几棵，一镰刀下去，刀刃不长眼睛，马兰多半梗断叶散，甚至连马兰根也削断。如果这样做，马兰会生气，第二年、第三年，甚至以后都不长马兰了。你要记住啊，留得马兰根，才能年年有马兰吃。”
　　母亲当年靠挑马兰贴补家用，积攒生活的希望。春节里新鲜绿叶菜少，马兰的价格自然不菲。我很小的时候就记得，寒风还在肆虐，母亲头上裹条围巾，挎着竹篮，手持斜凿出发了。母亲挑马兰多年，知道哪块田哪条田埂的哪一段上长着马兰。即使被冰雪压着，冒出几片叶子，也逃不过母亲灵便的斜凿。母亲顾不上手指头冻成透明的红萝卜，她搓搓手，继续找呀，挑呀。清明节前，天气渐暖，马兰兄弟姐妹也多了。一个下午可以挑五六斤。这时的价格便宜些了。每次挑马兰赚的钱，母亲都一元一角地积攒好。
　　她骄傲地说：“你们两个当年的学费，就是我一篮篮的马兰挑出来的。”
　　母亲挑多少马兰才能换回我和妹妹的学费，我没法计算。但我发现，母亲的手掌变黑了，红润的两颊长满了大块冻疮癍。
　　小时候乡下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别人在挑马兰，我跟着看上几眼，就摩拳擦掌单干了。挑马兰是耐着性子漫长的煎熬。有时，穿过几条田埂，弯了几次腰才能挑到十朵八朵马兰。当马兰积聚几百朵、上千朵时，秤砣有了分量，我就有了换取麻尖、炸油糕、看小人书的本钱。当马兰一点点装满菜篮时，我便飞奔回家，如同踏上了一条通向快乐的阳光大道。一篮马兰大概可以换一两元。一个春天，我可以积攒几元，这对于我来说可是一笔大收入。我嚼着零食，不慌不忙地在小人书摊前挑挑选选，租一本一毛钱，省下来的零钱，我会夹在一个纸做的小包里，小心藏好，时常偷偷掏出来数一数，那种快乐像电流霎时传播全身，幸福得实在难以言表。
　　前几年，上小学的儿子要写挑马兰的作文，我陪他回了一趟老家。以前的田地变成了公园工厂，田埂没有了，马兰也不见了踪影。我们找了许久，才在刚刚建成的生态园里发现了几朵。儿子小心翼翼地挑了一朵，那股久违了的淡淡香味立即钻进了我的鼻孔，渗透进心肺。
　　我将这朵马兰带回来夹在书本里，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长成一朵马兰，在田野里自由呼吸、生长，孩子们勾着脚，拍着手，欢快地唱着：“小皮球，小花篮，六里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