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树

□杜怀超

字数:1657 2023-02-08 版名:文苑

  在我家的门前,有一棵是椿树,另一棵还是椿树,这完全再现了鲁迅笔下“两个枣树”的景象,只是与之不同的是,这两棵都叫椿树的树种,从科学上辨析,一棵叫臭椿,又叫樗;一棵叫椿树,也叫香椿。在村人的眼中,它们都叫椿树。就像所有的树木在他们眼里一样,独立于大地上,用抡起锄头的姿势舒展枝叶,野蛮而粗糙地活着,谁也顾不上谁。
  我清晰记着它那高大魁梧的身影,我说的是臭椿。虽然它没有芬芳馥郁的名字,枝叶气味也只是难闻而已,可丝毫没有自卑、堕落或自暴自弃,它用参天耸立、虎背熊腰的形体展现自己积极向上的雄姿。我实在想象不出,一棵树苗如何假以时日,在与生俱来的缺陷中抵达雍容华盖般的盛景。这得忍受多少孤独寂寞和冷漠凄凉,绝境里完成自我生长。我把疑惑抛向父亲,他用沾满泥土的手,抓了抓脑袋迷茫半天,然后咕噜出一句他也搞不懂的话。就是说,那棵臭椿,从尺把长的树苗长到高大伟岸的身躯,出乎他的意料。至于到底是哪天栽下或从飞鸟的口中落生,都是个难解的谜。父亲把目光更多的是倾注在旁边那棵香椿树上。
  跟臭椿相比,香椿处于难以描述的尴尬境地。它固然没有一身异样的、令人无法忍受的刺鼻气味,可是鱼鳞般的皮肤,令人无法把目光落在臭椿光滑圆润的身体上。如果你伸出手,放在香椿皲裂的树皮上轻轻摩梭,就会有大片干枯斑驳的皮层簌簌下落,像是揭开一个人愈合不久的伤疤。这是在怀念一段饱经沧桑的往事?在碎片斑驳脱落中香椿完成某种涅槃与重生。
  两棵椿树,以声势浩大的样子,矗立在门楣两边,像广场上两尊木刻的华表。村庄不远处,是守护它的长堤和昼夜不停的流水,这意味着什么?我说不上来。而泥土之下的根部,更是日益缠绕着我,如果目光是犁铧的话,那么至少有一万次把锋利指向树根。这种带有某种虐待的阴暗心理,来源于我和父亲到河堤上挖树根的经历。我们每年冬天都要到这里来挖掘一些树根,以供冬季取暖。那个场景里,我和父亲扛着锹、拿着斧头,在树林即将消失的最后日子里寻找一节节腐朽的树根。堤岸上过去茂密的丛林全部转入地下,留下一截树桩呈于地面,空洞洞地向着苍穹发呆。光秃秃的河岸,那些树桩从地底下凸显出来,就像大地大大小小的伤疤,有的人老珠黄,有的新鲜如昨,也有的腐朽已久,手一碰随风化为齑粉。
  椿树,尤其是那棵叫臭椿的树,堵在我的胸口,日日见到它总要躲着它、避着它、绕着它,不敢再以正眼打量它。那股隐匿着神秘阴森的死亡气息似乎终日在周遭呼吸、吐纳,缠绕、弥漫,不禁让我想到村里的那棵社树,从某种意义上说,社树则是村庄的神木。社树没了,村子也就消亡了。
  对于村庄而言,社树有着不寻常的意义。一棵树或无数棵树的存在,从树叶、树枝、花朵、果实、树干以及树根,有的进入灶间化为生活的资料;有的走进锅釜,成为我们口中的粮食;有的走进我们的日常生产中,制作打磨出耕种大地的农具。一棵树开枝散叶,葱郁蓬勃,形成密集的树林和村落,树木是村庄活下来的保护神。
  在以树为社的诸神中,村里有许多与神灵有过交集的树种,如梓树、柏树、松树、槐树、栗树等,都曾有过它们的身影;而父亲只把家门前的两棵椿树视为社树。我对高耸伟岸的社树——椿树敬畏的方式之一,就是“抱树”。我个头矮,父亲经常命令我晚上临睡前,必须出门去抱一抱椿树。父亲希望椿树的高大魁梧成功地嫁接到我身上,或把那道看不见的神灵光亮植进我的肉身里,以此祈祷我也能像椿树一样出息。
  其时城市化进程正在吞噬、席卷大地、村庄,还有纵横的阡陌,没有人可以阻挡时代的洪流。作为村里最后一批搬迁者——父母亲搬走后,村子也将真正地消失,一棵树也没有了。就在我们紧锣密鼓地收拾家具、农具还有锅碗瓢盆时,父亲却一下子来了脾气,不肯搬了,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不想搬走。父亲的意思是,一根木头、一根木头垒起来的家,住了几十年突然要走,心里空落落的像掉了魂。父亲肯定不知道关于树木的诸多含义。以木为家,“暮栖木上”,早已深植于大地之心。城市对他来说,抵不过门前那棵椿树,这是他百年之后安身之物,也是最后的归处。
  我从梦中惊醒。有风吹过,深邃、遥远、古老而神秘的声响与气息,随着树叶晃动漫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