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饮知己

□郭发仔

字数:1555 2023-01-11 版名:文苑
  没去过普洱,但普洱茶在耳边喊了很多次,于是并不陌生。
  去年春节,与不常见面的表弟叙旧。临了,他送我一盒包装精美的茶。我推搡几下,没扛住,便双手接下。因为确实平时好这一口,虽然不甚讲究,但有新茶续上心里自然欢喜。起初表弟以为我顾忌茶品太次,慌忙拆开包装抽出白纸裹着的一大饼说,这是上好的普洱,陈年好茶。
  我一直搞不清楚,为何普洱大多是饼状或砖状的。曾见人用普洱待客,掏出乌黑粗糙的一饼来,像旧时乡间油坊里压出来的茶麸。水咕咚咕咚开了,主人还在咬紧腮帮,抡起锤子使劲砸。捏着很不规则的一坨,扔进滚烫的茶壶里,汤水渗出深褐色,主人紧绷的脸上也烧开了颜色。
  我觉得普洱费事,很长时间没有提起兴趣,也许我从未认真地认识过普洱。
  普洱资历老,在文字上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东晋(317—420年)常璩在《华阳国志》推知,三千多年前武王伐纣,云南种茶先民濮人就献茶给周武王。古濮人是云南最早懂得制茶的人群,其用邦崴古茶树所制之茶,大抵便是最早的普洱。不过,那时没有“普洱”之名,只是山林一味而已。至唐朝,普洱茶得到大规模种植,始称“普茶”。宋明之际,普洱在中原地区占据一席之地。在清代,普洱达到鼎盛,民众趋之若鹜。《滇海虞衡志》称:“普茶名重天下……茶山周八百里,入山作茶者数十万人,茶客收买,运于各处。”随着声名鹊起,普洱一路上行,成为皇室贡品和赠送外使的国礼,其身价陡增,价等兼金,非常人能饮。
  曹雪芹懂普洱,在《红楼梦》第63回中提及,举重若轻。林之孝家的一行人来怡红院查上夜,宝玉怕积食未睡,林之孝家的便向袭人等笑说:“该泡些普洱茶吃。”袭人、晴雯忙道:“泡了一大缸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清代普洱已是富贵官宦人家药饮之物,文中的女儿茶便是清代普洱中的上品贡茶。清人张泓所著《滇南新语》载:“滇茶有数种,盛行者曰木邦、曰普洱,木邦叶粗味涩,冒普洱茶以愚商贩。普茶珍品,则有毛尖、芽茶、女儿之号。”“女儿茶亦芽茶之类,取于谷雨后,以一斤至十斤为一团,皆夷女采治,货银以积为奁资,故名。”女儿茶得女儿气,喝着舒心。直至今天,大凡饮茶行家,普洱都是压箱底的硬货,不是贵客或挚友,难得破费这黑金一般的茶饮。
  普洱茶喝法讲究。不可直接用茶杯泡,也不能用保温杯焖,大多使用工夫茶具泡制,最将就也得用盖碗儿茶杯或紫砂壶才好。茶量适中,常规盖碗儿或茶壶,控制八九克。普洱生茶用水,烧沸后冷至90°C左右;熟茶定要100°C沸水才行。这不好把握,对于数字和温度不敏感的人,还得拿个温度计时不时测量一番。
  喝普洱,急不得,要先洗茶,最好两次。初泡两三秒,将茶汤滗出,一同倒掉的还有茶叶中的灰尘与杂物。普洱筋骨老,第一次只是打个脸湿,是泡不开的。二泡醒茶,普洱压实的叶片久旱遇甘霖,一顿猛吸,渐次打开筋脉,舒展如枯木逢春。此时泡出来的汤水干净透明,略带橙黄,似养生的药饮,又恰似化开的红糖蜂蜜水。泡制普洱,水与茶的耦合有角度、秩序,有情感,万不可马虎。沸水入杯,不可直奔茶而去,须得含蓄,沿盖碗儿边缘或壶壁注水,一股股缓缓自然流入,如山间岩隙渗出的清泉,如初春屋檐边拉下的雨线。水流灌入,普洱叶片翻转,纲举目张,乾坤也就化开了。
  普洱的讲究,不只是泡的过程,端杯还得看天看心情。阴雨天不宜泡生普,阴湿之气会抑制茶叶香气溢出。晴日甚好,水的热日的温,普洱一展容颜,香色俱佳。普洱茶浓,但无酒的火上浇油之用,却有锦上添花之功。舒展眉宇,放平心态,茶汤里有碧波万顷,雾气中有云蒸雾绕,喝的是一种心境。普洱色浓味均,慢慢品,细细尝,一觞一咏,自得天地。
  我乃村野出身,一时难改秉性,喝不了这磨性子的上等普洱。倒是不经意买了普洱碎银子,也叫茶化石。随手烧了一壶,将散碎银两般的普洱颗粒丢入,汤水洇出丝丝红褐色。一闻一啜饮,香高、色厚、味稳,我与普洱也算知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