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老师走路时总是一个姿势——腰杆笔直，头颅微侧向上，斜眼看着遥远的天空，似乎天上有美女，有美元，有美梦，地上行走的一切都不入他的法眼，十分的骄傲。
　　严老师有骄傲的资本。
　　他儿子上的大学是在北大，留学是在哈佛，毕业后在世界五百强的某公司当高管。严老师喝醉了问我等，不知道吧，高管一月薪水多少——忘记说了，严老师喝酒后还是蛮可爱的，亲近随和，常常拿出家里的好酒到保安室和我们比酒量——我说我等猜不出。严老师说，你当然猜不出，二万美元呀，折合人民币是十几万哩。在严老师的笑声里，我等羞愧得满脸通红，好像是做贼时被捉了赃似的。
　　世界五百强我不知道，五百强高管的收入更不知道，我等知道的是县里的县长、市里的市长，都是严老师的得意门生。
　　严老师喝酒后，最喜欢和我们谝他的学生。让他骄傲的学生很多，最让他骄傲的就是这个当市长的学生。
　　严老师说，市长小时可淘气了，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往女学生课桌里放死老鼠，简直就是个刺儿头，一学期能背三个处分。班主任气得泪水长流没办法，校长气得直哆嗦说要开除他。我看他生得方圆周正一脸机灵，像是有出息的样子，便把他要到我带的班里来。我带的班是重点班呀，校长不答应，害怕一粒儿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我说，让我试试看，也许是一粒儿大料，会让那锅汤香气扑鼻呢。
　　严老师说到这儿，美美嗞了一口酒，笑眯眯地说，嘿嘿，那狗东西还真是一粒儿大料。到我手里不到一学期，刷刷刷，就冲进了前十名；到第二学期，刷刷刷，又冲进前三名，一直保持到高考，成了全市文科状元。状元呀，那真是一粒儿大料，也煲了一锅好汤——那个班除一名女娃外，都考上了大学。我殷勤地给严老师端起一杯酒，问严老师用了什么办法。我儿子上高中后早恋不说，还叛逆得要翻天。我想把我儿子从邪道上拉回来。
　　严老师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端着酒杯得意地说，你不知道吧，高三那年，差一点出了事儿。那小子和班里一个女孩儿早恋。那女孩儿真漂亮，能歌善舞人见人爱的。可是学习差，我不能让她毁了这个好苗子呀。一咬牙，我硬生生地拆散了他们。要不是采取断然措施，哪有今天的市长？市长的故事我听多了，我想问问那个女孩儿咋样了。
　　严老师黯然地喝下那杯酒，说了声，我哪知道呢。
　　严老师记不得差生，记得的都是好学生。当市长的，当县长的，当教授的，当老板的，还有一个当上院士的……说到这些学生，严老师如数家珍得意洋洋。我等羡慕不已，恨自己没有遇到这样的好老师，叹息儿子也没有这样的好福分。逢着节假日，每每看到他天南地北的学生给他送鲜花送礼品，就暗暗期待着他喝得微醺不醉时，把学生孝敬他的好烟好酒拿来和我们分享。那一刻，我好像也有了那么多优秀的学生，让我自豪，让我骄傲。
　　好久不见严老师，偶然遇上，他像是霜降过后的绿植，也像是害了一场大病蔫耷耷有气无力。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上个月市长还为他操办过七十大寿呢。念起他那些好烟好酒，更想挽救我那个只要美女不想上学的儿子，我咬牙买了一瓶好酒，提溜一盘花生米去找严老师。
　　他更消瘦了，头重重地垂着，把那笔直的腰都压弯了。我也不敢多说话，把花生米摊在茶几上，拧开封闭严密的瓶盖，浓郁的酒香像是高压枪下的水柱，喷涌而出弥漫散开。严老师耸耸鼻子，兀自倒下满满三大杯，咣当，咣当，咣当，接连咽下去，话就冒出来。
　　严老师说，你不知道吧，我闹心呀。你还记得当初喜欢市长的那个女子不？多好的女子呀，多才多艺能歌善舞，我硬是把她逼退了。
　　我惦记我早恋的儿子，我问他是怎么逼退的。
　　他又倒下满满三大杯酒，咣当，咣当，咣当，接连吞下去，眼睛望着客厅顶端的那盏灯，挤出一句话——我骂她是小……记得她听了我的话，泪水狂飙，转身就跑了。我虽然有点儿后悔，但为了那个尖子生，我觉得值呀，再也没有操过她的心。
　　我知道老师都喜欢尖子生，很少去管差生，就“嗯”了一声。
　　咣当，咣当，咣当，他接着又干了三大杯酒。
　　严老师又说，你不知道吧，多年来我一直嘚瑟那些有出息的学生，刻意忘记那个女生。前几天过生日，我才听说，那个女生和市长分手后，很快和社会上一个混混好了，高中毕业又和一个小老板好了，后来又和一个小官员好了。小官员的情人很多呀，她和小官员的某个情人大打出手，失手把人给杀了……
　　严老师说到这儿，两股老泪奔涌而出。我连忙劝慰他，说，你还培养了那么多优秀的学生呢。
　　严老师哽咽地说，好老师不在于培养多少优秀的学生，而在于不伤害任何一个幼小的灵魂……
　　严老师说罢，一脚把茶几蹬翻，浓郁的酒香味儿扩散全屋子。我迷离了双眼，似乎看到了一双顾盼生姿幽怨仇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