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来，是有声音的。
　　小雪节后的某天，薄墨般的雾霭从早晨泼到黄昏，暮色苍山远，幢幢高楼在城市的苍茫里隐遁，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伏卧在床上昏昏欲睡。
　　傍晚，雪来了，听到它安静地唱着歌，敲打着冰凉的空气，像晃动庙宇檐前的风铃，也像溪边水珠跳上冰面的声音。我的思绪穿过雪花飞舞的灰白暮霭，回到故乡的小小村落。故乡在雪中总是安静的、充满仪式感的。河流安静，山坡安静，原野安静，灰瓦的屋顶安静，仿佛在迎接一场盛大的欢庆。幼时，我常常蹲在门槛上，在棉帘的一角托着腮，露出头来，听着它们低吟浅唱，与柳枝杨木弹奏筝曲，想象着那裙裾飞舞，环佩叮当，甚至欢声笑语。雪那么美，那么浪漫，那么安静，也那么活泼，它可以是烂漫的儿童，也可以是腼腆的淑女，洁白温柔，却又如此高贵不可亵渎。许多时候，我们只可远远地观瞧，看它那般自由缥缈，又那般美妙，那般亲切。它落进池塘，与残荷相亲。它落在老柳枝上，古韵便在游子的心头弹起。它是晶莹的，是剔透的，甚至是毛茸茸可爱的，像少女鬓边顽皮的卷发。
　　黄昏的雪，总是热情好客的，它带着可饮一杯无的俏皮与询问，千百年来荡漾在诗酒多情的文字里。空山的雪，更多了几分隐者的清孑，湖中的雪却是用来品，而不是观瞧，子猷访戴不遇，却在那皑皑的雪夜，细说心灵的知己，只因心中有着同样的雪。
　　雪大多数时候是寂寂的，甚至带着几分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孤绝。但雪又是多情的，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它又是谦恭的，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它又是自由浪漫的，未若柳絮因风起。但它又是红尘烟火的，夜雪初霁，荠麦弥望。雪是诗意的，有人说，有雪无诗俗了人。雪夜听琴，西窗剪烛，薛涛兰笺，抚慰多少知音。
　　雪在我的心中，是故乡，是亲情，是美食，是汪汪惊雪的大黄狗，是咯吱咯吱银色的童年。雪花走过炊烟，悄悄伏在屋顶上，一朵，两朵，无数朵，童话在雪的顽皮里彤彤描彩。下雪的日子，杀年猪，磨豆腐，炸面果，蒸馒头，年就在这飘飘悠悠的雪花里，慢慢地来了。我喜欢雪天蒸豆包，一锅锅金黄的豆包蒸好了，整齐地摆在窗下的案子上，雪花热情地飞速飘来，试图给它们戴一顶毛茸茸的雪帽子，即使落下融化也前仆后继，我嫌雪花调皮，呼吹一口，再没有新的雪花占领的时候，迅速用蘸了红颜料的大料在它们头上盖一朵五瓣的红菊花。可是雪又来占领，它们柔弱而坚韧，不一会儿，那些金黄的豆包就变成了雪白的，成了逃兵。
　　雪落在小河上，与冰下的游鱼细语，我常常穿上厚棉鞋，戴上手焖子，戴上爸爸的狗皮帽子，和小伙伴们去溜冰，一望无际雪白的冰面就留下一条条优美的弧线。看着渐渐模糊的回家的小路，看着黄狗跑来跑去，那首歌不由自主自嘴边流淌：“洁白的雪花飞满天，大雪覆盖了我的校园，漫步走在那小路上，留下脚印一串串……”祖父常常冒着雪去地里走一圈，我问他去干什么，他说，去看宝宝。我心想，田野里哪来的宝宝，祖父说，明年春天你就看见了，现在还睡着呢！他笑得胡须一颤一颤的，雪花便在那颤抖里起舞，似乎问他冬麦几许。
　　跑累了，我们回家去，在窗下案子的雪堆里扒一个黏豆包出来，咯嘣一口，雪花做了那甜甜的糖蜜。雪在童年不光是用来凑景，也实用。爸爸买的年货，咸鱼、肉鸡、年猪肉，都在冰块垒成的槽子里用雪埋上，给雀儿、狗儿唱一出空城计。我喜欢雪落的乡村，那是质朴的浪漫，带着几分别样的深情。我也喜欢雪后的山野，莽苍之间如古画悠悠。劳累了三季的乡村，会在一场雪中唤醒闲情逸致，也会在一场雪中演绎诗情画意。这时候的乡村，是从一幅古画走下，在一首《霓裳曲》中鲜活。
　　雪，是殷勤的，每个冬天都会来。雪，是有尽的，生命不会走在同一片雪花里。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曾下过那场属于自己的雪。雪，是走过，是去留，多么深情的冬季也留不住归去的雪。
　　一场雪的故事也许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或眼前上演，我离开窗前，为自己从容的沏一杯温暖的红茶，琥珀色的茶浆下肚，窗外的雪下得正盛，而故乡就在我心里不远不近的地方。那些精灵来来去去，却注定心甘情愿输给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