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人间的寒梅

□杜怀超

字数:1593 2022-12-14 版名:文苑
  我是在一个秋天的黄昏里邂逅阎尔梅,准确地说是在刘河崖村(江苏沛县)与明清士子阎尔梅墓相遇,秋风浮世吹来,尘埃弥漫。
  阎尔梅是谁?阎尔梅(1603—1679年),字用卿,号古古,又号白耷山人、蹈东和尚,江苏沛县人,明末清初著名文士。他的后半生一直漂泊于大江南北和中原腹地,为抗清斗争事业付出了一生。
  当我们七拐八拐,辗转一番后终于抵达刘河崖村。黄叶铺满的村路,掩盖住了路的本来面目,村子稀疏荒凉,一户户砖瓦结构的人家,只见到静默的房屋。在路边的一块灰白石头上,发现几个不太清晰的水泥字,已经泛白,“阎古古(阎尔梅)墓”,无尽的想象瞬间被击得粉碎。墓地不在路旁,准确地说是在水泥石碑后两百米处的白桦林里,树林里枯叶堆积,灌木丛生。石碑被遮蔽在暗影里,终年没有阳光。
  悲哀沿着脚下的荒野枯草,汹涌过来,还夹着一股阴冷。
  刘河崖村!我再次念叨了一声。崖和河,悬崖的崖,河殇的河,刻在心上。没有阎尔梅的村子,何尝不是一座可怕的悬崖?村子之外,昔日的黄河水把村庄冲垮成悬崖,人烟稀少,少到快要成为孤村。
  阎尔梅自幼聪颖好学,博闻强记,工诗善画。其文时称“旷逸跌宕,有吞吐山河之慨”,其人不愧为人中翘楚。崇祯三年(1630年)阎尔梅中举人,凭他的才气和能力,只要审时度势,顺其风而扬起帆,完全可以加官进爵,青云直上。可他天生缺少媚骨,是个敢爱敢恨的骨鲠之士。他本不是东林党人,因痛恨阉党魏忠贤一伙弄权乱政,同情东林党人的不幸遭遇,竟被人以“东林党人”罪名诬告,被关进大牢。后因对阉党一伙的仇恨,他中举之后,义无反顾地参加了文学家张溥组织的进步文学社团——复社,毅然摒弃坦荡远大的仕途。
  清顺治元年(1644年),中国大地风云突变。清兵入关,建立起满清王朝,大明国人转眼间变成了故国遗民。阎尔梅哀痛万端,在各地抗清志士纷纷揭竿而起的情况下,他愤然投袂荷戈,在家乡组织了七千人的抗清队伍,挥师北上抗清,后兵败被捕。
  历史时常扮演着不公正的角色,总是让一些苟且偷生、见风使舵的小人春风得意。山东降清漕运总督沈文奎提审阎尔梅时,“瞠目直上视,不拜。沈知不可屈,诘之曰‘而何为者?欲作文丞相(文天祥)乎?’山人顾之曰‘然则文丞相非乎?’旋步于堂阶左右,慷慨吟诵‘忠孝平常事,捐躯亦等闲’”。作为清介之士的他,所有降清者均为精神的阶下囚。
  他以诗为武器,与满清官员展开斗争。他在《大明总督马光辉移会总河杨芳兴、总漕沈文奎特疏参余下山东按察司狱》一诗中写道:“一蹇何劳八县兵,凌霜踏碎济南城。方昏适值髦头舞,近晓犹看贯锁横。埋骨应怜无净土,招魂可惜是虚名。愁中静想明夷数,箕子文王结伴行。”这诗句,无情地讽刺了当朝官员的虚张声势和色厉内荏。
  阎尔梅像怪杰朱耷一样作践自己,称自己是驴。“一驴亡命八千里,四海无家十二年”。在十多年的颠沛流离中,他的确像一头身体羸弱、骨头坚硬、精神丰盈的犟驴,负载着名节,还有一颗孤贞硕大的灵魂,在人间游走,处处风险,处处艰辛,又能奈如何?正如他名字的隐喻,尔梅,梅尔;一支在人间游走的寒梅。
  康熙元年,阎尔梅携子,从大风大浪的江湖风云里,回到故土。他同百姓一样耕田、种菜、植藕、捕鱼、著书,不入城府,淡泊自甘。此时的阎尔梅以一种无限的淡泊,静立在历史河流的深处,内心澄澈一片,已经没有往日的金戈铁马,剩下的只是隐于生活的日常牧歌。
  “落叶青桐缀绿瓢,莲房十田水平桥。西邻送得黄花蟹,煮向花前用酒浇。”这首七绝是他卜居异地时的感怀。多年的田园生活难免清苦,但他感到很惬意、欣慰。当年的“捶胸泣血”“呕心沥血”“天涯孤魂”渐渐化为平静、日常,不悔恨,也不自责。
  康熙十八年(1679年)冬,享年77岁的阎尔梅与世长辞。据《沛县志》载:“先生弥留之际,嘱家人逝后按明俗筑方坟葬之,以示死不降清。”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站在墓前,秋风徐徐,大地苍凉。我和朋友久久没有离去,对着墓碑虔诚地鞠上一躬;在他的心底,仍旧活跃着一颗属于故国的热血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