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那点儿真

□莫 沉

字数:2665 2022-12-14 版名:文化


 图为1986年,路遥(左二)、贾平凹(右二)、白描(左一)与和谷(右一)在西安。

  我珍藏着两方篆刻印章,是一位叫冯东旭的朋友为路遥先生刻制的。一方上书“秀延狂夫”,一方是路遥的生肖“牛”。从篆刻艺术上讲,这两方印算不上上品,但作者对路遥的推崇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在路遥处,还有不少他刻制的印章。
  今年整理旧物找出了这两方印,把玩擦拭,睹物思人,心中不免生出无限思绪。屈指一算,路遥离开这平凡的世界已经三十个年头了,今年十一月十七日,是他的祭日。“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唐人韦应物的诗句此时正是我的感叹。路遥你在哪里,三十年的沉睡,一定消除了你前半生的疲惫与困乏,该站起来走进我们中间,拿起你的笔,用你的雄才和智慧再写一部《非凡的世界》。
  我这人不爱攀龙附凤,虽喜好交友,只讲知心识趣,并不在乎其出身如何、名气大小,所以从延安到西安,认识路遥很早,但关系只能算得上一般。路遥是一九七六年延安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当时的陕西文艺创作研究室,任《陕西文艺》编辑部小说、散文编辑,《延河》复刊后任小说组副组长,到一九八五年他已经是陕西省作协副主席了。他的作品屡获殊荣,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成为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大凡这样的人,一般都是很忙的。认识他但并没有多少往来,偶然相遇,也只是点头、握手,便又默默地各奔东西,各忙各的去了。
  一九九零年,大约在冬季,我在陕西人民出版社的朋友陈泽顺有了新居,两室一厅,这在那个年代是相当气派的。这不但是他的喜事,也是文友们的喜事。因泽顺收拾出一间书屋,舒适无比而且极有气氛,再加上泽顺又做得一手好菜,所以好朋友便时常相聚,在那里不仅能饱口福还能海阔天空地神聊,真是个其乐无穷让人难忘的好去处。
  陈泽顺是北京插队延安的知青,也是一位作家,和路遥是延安大学中文系的同学,有着几年不错的同窗之谊。泽顺毕业后分配到延安地区文艺创作研究室,任《延安文学》编辑,而我是八三年调到《延安文学》的,和泽顺成了同事。再加上那时《延安文学》的主编是曹谷溪,他和路遥交情也非同一般,我们那儿就是路遥在陕北的根据地。所以常来常往,自然也就成了非常好的朋友。后来我和泽顺先后又从延安调到西安,关系自然不同一般。
  泽顺有了新居,我们便常去光顾,那段时间,路遥《平凡的世界》三卷本刚出版,正在热销中,新作品正在构思中。一部《平凡的世界》耗去他太多的心血和精力,再加上茅盾文学奖正在评选中,结果如何,他也没有把握,心中难免焦虑,人也显得十分疲惫。所以他抽空就到泽顺家,是逃避也是放松。泽顺家门的钥匙放在门外隐秘处,朋友们都知道,主人在不在家都可开门进入,看到吃的顺手放进嘴里,想喝,自己动手沏茶,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和主人一样清楚。在朋友家能找到家的感觉,真好。
  其实文人在一起并不谈文学,在这样的场合各自都显出自己的真面目,也喊也叫,也说山野村夫的粗话,也肆无忌惮地放极响的屁。路遥在生活上没什么讲究,就是爱抽红塔山牌香烟,爱喝雀巢咖啡。他说,抽烟为补脑、喝咖啡为提神。我也抽烟,一会儿工夫书房里便烟雾弥漫,要不是窗户上有大功率的排风扇,准能呛死人。陈泽顺不抽烟,爱嗑瓜子,而且极有水平,一颗瓜子扔进嘴里,噗!两张皮便吐了出来。路遥问:吃这补甚?泽顺说:补心!
  一起吃饭的时候,路遥和我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就是把不小心掉在桌子上的饭粒、掉在地上的馍渣,不假思索地捡起来就放进嘴里。为此被泽顺笑骂为:脏怂!我们也知道,这不卫生也不文明,但就是改不了。路遥说:这是饥饿逼出来的习惯,无法改变。
  这段时间我才从另一方面了解到路遥是一个善良、聪颖,具有超常幽默感,虽有着很大声望和众多崇拜者,但内心却极其敏感的人。我能够感觉到他内心的忧郁与孤独,我崇敬他,也同情他。他,不是一个幸福的人。常见他突然不言不语,目光毫无目标地定在一个地方,独自陷入沉思。他在想些什么、思考什么,我们从未问过,也就无从知晓,有时他就这样坐着睡了过去,鼾声大作。
  路遥比我年长一岁,又同是陕北人,更巧的是我们的家庭结构相同,妻子都是北京知青,又都有一个女儿,而且同岁。他对我这个陕北大汉能说一口流畅的北京话,表示了极大的诧异,问我有什么方法没有。我笑而无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提到家庭关系,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他小声给我说:北京人不好玩!我也小声表示赞同。我们相谈最多的都是女儿,有时说到动情处他便热泪横流,他说自己小时候受了不少的艰难,再也不愿让女儿再受任何的委屈。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所做的一切,大都是为了女儿。他要我多给女儿一些爱,说如今假的东西太多,但父女之情可一满是真真的。
  和路遥实际意义上的交往,也就是这个阶段,没有高潮也没有波动,自然而又真实。他的房子刚装修好,我和陈泽顺到他家小坐,临走时他拿出一些印章让我欣赏。他说:“你爱写字,懂点儿书法,我一满解球不下(方言,全都不明白),你挑上两个做个纪念。”我就欣然从命,拿了这两方印珍藏至今。
  再后来,一九九一年初茅盾文学奖尘埃落定,《平凡的世界》以排名第一获奖,路遥自然又是一番忙乱。紧接着,陕西人民出版社决定出版路遥文集,责任编辑就是陈泽顺,两个人忙到一块儿去了,我们便很少再见。然而还未等到他的文集出版,却得知他病重住院的消息,这个牛一样的陕北壮汉竟然躺倒住院,我颇感意外,也不敢相信,然而事实终究是事实。想去看看他,但他的病床前名人、要人不绝,挤不进去,只好将祈祷和祝愿埋在心里。
  终于和泽顺有了一个看他的机会,此时的路遥已经消瘦得失了形,那双饱含忧患、但从来都是炯炯有神的目光,变得灰暗滞涩,直直地望着上苍,好像探究着什么。巨大的病痛已使他麻木,但那脸上呈现的却是对生命的无限留恋、无限渴望,让人震撼的表情。
  他就这样走了,带着他的才华,带着他对平凡世界的眷恋与挚爱。三十年过去了,很多人都怀念他,这说明他不是个平凡的人。他去世后,有关他的回忆文章和传记多得看不过来。我有些茫然,总觉得他们写的路遥和我认识的路遥不是一个人。我知道这是一种错觉,但我无法改变。也许是我们的交往太平淡,没有闪光点吧。包括他送我的这两枚印章,也太过随意,没说什么发人深省的言语,也没有表达什么深刻的含意,就是两个普通人的普通交往。那一刻我们谁都没有想过,仅仅只过了一年,再见到他已是生死别离。
  几年后陈泽顺调北京华夏出版社任总编,退休后去了美国。
  人去物在,看着这两方印便时时想到他,伟人去了,凡人却活得好好的,想想真是一种罪过,也许说这话是一种矫情,却也是一种真实。我会永远珍藏这两方印,保留他老大哥的形象,保留记忆中的那点儿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