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的糜面杏仁茶

□陈柏清

字数:1698 2022-11-09 版名:文苑
  秋风起,在浪涌般一日一日递进的凉意中,举步长街,无端怅惘,总觉得要有些温热的汤汤水水抚慰肠胃。“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郁达夫的笔下,旧屋,浓茶,都是故都的秋的一部分。旧屋可解,那浓茶是怎样的茶,无从得知,对于我,却只有一碗香气氤氲的糜面杏仁茶才能焐暖日渐深浓的秋意。
  老屋的巷子口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依着核桃树有铁皮的小屋,一条残破的蓝色三角旗斜插,像闲坐说玄宗的白发宫女头上的簪。上面书写大大的“孙”字。这便是儿时巷子口的孙记茶汤馆。铁皮房旁边三张木桌,几把椅子,几个小马扎,店主六十岁上下,光头,是白胖和善的老爷爷,老板娘面相年轻,烫着卷发,爱笑却不爱说。孙记茶汤铺春夏秋三季营业,冬天闭店,老板携老板娘回天津老家过冬,像候鸟一样归、返。铁皮房有整面的玻璃窗,各种茶汤的材料、茶叶都装在大的玻璃罐子里,显得那样富有和丰富,架子上的塑料盒子里一排排的小点心,斑斓诱人的颜色,散发着香气。从早到晚,只要铁皮房窗户上的木板卸下,就有人坐在核桃树下,喝茶汤,吃点心,茶香飘逸。我特别渴望父亲带我去孙记茶汤店喝茶,坐在核桃树下,一点点喝着热茶,听大人们闲话。虽然不喝茶,坐在那里也没人驱赶,可是我面子矮,即使多么向往,如果没有买一碗茶,我都会远远地绕着走。
  店里有各种茶,可是我最喜欢糜面杏仁茶。淡黄的茶汤,稀稠正好,糯软,香甜,又很顺滑,芝麻很香,青红丝很劲道儿,味道很独特。每次老板娘还会赠两个小麻团,放在精亮雪白的碟子里,笑着递给我,我望向父亲,父亲微笑着点点头,我接过来,开心得两只小辫子都快要飞起来。在孙记茶馆喝茶是一种享受,看他们冲茶也很美。大肚子的铜壶一直坐在铁炉子上,壶盖咕咕嘟嘟颠屁股哼着歌,老板笑眯眯地坐在旁边。小铜壶在台子上,旁边是各种小点心、茶料,老板娘被杯盘小碟子包围着,“一碗糜面杏仁茶,一壶老红茶,加一点姜粉。”父亲把三元钱递进窗口。“好咧!”老板应着,我只见大铜壶的壶身一闪,青花瓷的茶壶和一只茶杯已在窗台的托盘上,老板娘往白色的大瓷杯里轻轻淋了点水,然后递给老板,老板倾斜大铜壶,水柱画着热腾腾的弧线,杯子在老板的手里像穿过水帘洞的孙悟空,眨眼琥珀色的茶汤已扣在阔口的玻璃杯里,一气呵成。青红丝、白芝麻、玫瑰花瓣、炸得金灿灿的红薯丝、瓜子仁儿,随着老板娘蓝格子衬衫袖口粉红色的梅花来回晃动,七彩虹一般喷香美丽的糜面杏仁茶已在大玻璃杯里氤氲晃动。“拿好!”父亲帮我端起杏仁茶的时候,老板娘已经笑微微地把端坐两个圆圆小麻团的白碟子递在我手里。如果能在大核桃树下这样暖暖地喝三两次糜面杏仁茶,这个秋天就很美。
  糜面杏仁茶不光味道好,也有助强健脾胃。母亲看我喜欢喝,特意嘱咐乡下的二姨种了一些糜子,秋天的时候二姨带了糜子面来看我们。虽然糜子面杏仁茶不陌生,可新鲜的糜子面却头一次见,金灿灿的。母亲做了糕点,黏糯香甜,很好吃。她去孙记问了茶汤的制法,回来炮制,不是稀得如水,就是稠得搅不动调羹,味道不用说,也丝毫没有孙记店里糜面杏仁茶的美感和顺滑。母亲很恼火,父亲只是笑着把我不肯吃的糜面茶用小勺挖着一勺勺吃下去。自那以后,自诩美食家的母亲再没尝试制作糜面杏仁茶,也不再提,仿如那是她美食道路上的滑铁卢。
  搬离那条巷子后,我自己又去吃了几次孙记糜面杏仁茶,人没有从前多,老板依然和善,老板娘依然笑微微地赠我两只喷香的小麻团。旧日邻居老的老,搬的搬,都零落了。新来的人对于吃喝大多带着街面灯红酒绿的霓虹底色,他们喜欢冒着泡沫、甜的怪异的勾兑饮品,也没有耐心坐在核桃树下慢慢品味一杯货真价实的糜面杏仁茶的精致和温暖。
  有一年早春,我再去,却发现整片的建筑围挡,核桃树不见了,铁皮房不见了,空荡荡的,一切都不见了,高高的脚手架,搅拌机在轰鸣,一片现代化建筑即将拔地而起。我站在当地,恍若一梦。大有“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之感。
  糜面杏仁茶不难找,可太富丽堂皇的地方总觉不对,矮门低檐又少了点什么。于是戒了糜面杏仁茶。谁一茶一汤的记忆里没点温暖的执拗呢?当有了说与谁人听的惆怅时,又是一种回忆的寂寞。